正文 第一章 阿闊的城門(一)(2 / 3)

這個地方有個特殊的節日,叫補冬,就是立冬的那一天,家家要宰雞宰鴨,用土缽燉。他們家沒有雞也沒有鴨,聽人說,在立冬的那個時辰,喝涼水也會補,阿臭回回都在那個時候把阿闊叫醒,兩個一塊去舀水缸水喝,這一切都深深地烙在阿闊的記憶裏。

在夥房裏,有個大姐在摘菜,她的一隻腳上裹著紗布,紗布上有洇出來的血和紅藥水。阿臭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阿闊聽不懂的話,那大姐臉就紅了,可是大姐沒有說話。那大姐也沒有跟阿闊說一句話,她就用一種憐愛的目光看阿闊吃飯的那個饞相,看得阿闊有點不好意思。不知怎麼,阿闊發現那大姐眼眶有一線隱隱約約的淚花。阿闊本來想跟她說話,這下反倒不好張口了。阿闊從他們兩個人的眼神裏認定這個人會是他的嫂子。

後來,阿闊知道,這位漂亮大姐的腳讓碗片給拉了一個大口子,像小孩子的嘴,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對了,那時候這裏的人都不穿鞋子,全打赤腳,隻有晚上洗了腳才穿木屐。路又不好,就是路好也沒有車,送醫院就得有人背著她,當時讓誰背她她都不幹,她就答應讓阿臭背。從鹽埕到醫院有兩裏地,阿臭背著她,一直跑到醫院。這是後來阿臭自己講的,阿闊認定他哥不是吹,他哥那年頭稱得上是一個帥哥。那時,阿闊也初諳男女之事,他知道,一個女孩子的胸脯貼在一個後生家的後背上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尤其是那兩個奶子要在他的後背上顫兩裏地。家裏又隻有兩個男孩,一塊兒說話總是連葷帶素的。阿闊問他哥,你下邊那根是不是直了?阿臭不說話。阿闊就又說,你那根要是直著跑兩裏地可真夠嗆。阿臭還是不說話。阿闊一抬頭,發現他哥用雙手抱著頭殼,有種痛不欲生的感覺。阿闊就問,怎麼啦?阿臭一直就不回答。阿闊不問了,阿闊不問,阿臭卻又自己說:這幾天夜裏我老是做夢。阿闊來了勁,你下邊是不是跑馬了?阿臭又不說話了。那天,哥倆就睡下了。半夜,阿臭做惡夢,喊叫著坐了起來。阿闊也被吵醒了,問他哥:你怎麼了?阿臭說:沒什麼,就做一個夢。阿闊不解,又問:什麼夢,怎麼把你嚇著了?阿臭也不說話了,就找煙抽。那時窮,就撕一角報紙卷煙葉子抽。不知怎麼,他又卷了一個遞給阿闊。阿闊後來會抽煙,還是從這一天學會的。阿闊剛抽一口就使勁的咳嗽。也許是咳嗽聲給阿臭壯了膽。阿臭就說話了:我又夢見她了。阿闊奇怪,夢見她怎麼會驚醒了?阿臭不說話,阿闊睡得糊裏糊塗也沒多想,就說:你要是喜歡她,你就問她,她要同意就把她娶過來不就得了。你要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去。阿臭又不說話了,他使勁地抽煙,好像要用抽煙來代替回答。阿闊知道他的脾性,就不問了。阿闊不問,阿闊不問阿臭反倒說了:她家是地主。阿闊把煙屁股使勁擲在地上說:她家地主又不是她是地主,不是報上老說出身不能選擇可自己的道路可以選擇?阿臭出了口大氣說:我這幾天做夢老讓槍聲驚醒。阿闊好奇怪:胡說,哪有什麼槍聲?阿臭吭哧半天,最後才說:她老爸是被鎮壓的。兩個人就不說話,兩個人就抽煙。兩個人半宿沒睡。

天亮時,阿臭反倒問阿闊:你說怎麼辦?阿闊說:你要是真喜歡她你就娶她,你娶的是她又不是娶的地主。你要不怕有個地主出身的老婆,我也不怕有個地主出身的嫂子。阿臭想了想又說:可是……

後來,阿臭就娶了現在這個嫂子,滿臉雀斑大屁股短腿。嫂子的名字叫大鳳。阿闊一開始不喜歡他嫂子,連名字也不喜歡。他還去找過一趟那位漂亮的大姐,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想討個明白。一個那麼好的大姐,就為她出身地主家成分,他哥就能忍心不要她,她還讓他背過兩裏地了。那大姐見了阿闊,哭了,但她不恨阿臭,她也不恨任何人,她隻是一再地說沒緣。阿闊不喜歡他嫂子,他是一個不會遮掩的人,臉上總是臭臭的。嫂子不知是不和他一般見識,還是以為他臉本來就這樣,還總對他好。從嫂子過門以後,家裏利落了,連阿闊的衣服也幹淨了,撕破了衣服也補綴好了。阿闊還發現,原來很難吃的番薯、番薯幹也變得好吃了。嫂子那十個經常讓水泡得像紅蘿卜似的手指頭,好像會變魔術似的。她可以把番薯擦成泥,擱上一把花生再攤成餅。她甚至可以把番薯幹磨成麵,要吃的時候和好了,擱一把花生,用手一個一個攥成一個個的小老鼠果,隻要擱一把麵線做湯就很好吃。有時吃飯的時候阿闊沒回來,嫂子也總是單盛一碗留給他吃。阿闊覺得這個嫂子好,是慢慢慢慢轉過來的。

蓋了新房,搬進來一塊住,阿闊的地圖鏡框被挪到邊上去了。每次嫂子擦桌子,看見那鏡框上落了土,順手也擦了一把,還端起來看看搖了搖頭。阿闊為這張地圖,遭到全村人的奚落。嫂子成了除他的老婆孩子外第一個直接麵對那張圖的人,阿闊一下子就被感動了。他對嫂子說:這是一張北京地圖。嫂子又看了一眼,又搖頭說:看不懂。阿闊就指給她看,這是天安門,這直直的一條是長安街,北京的街道橫平豎直……他嫂子又笑又搖頭。阿闊就說大話,趕明兒我要是發了財,我就請你們去看北京。說完自己也搖頭:沒有發財的命喲。嫂子說:你發財發財,好好,你發了財我一分不用你的也為你高興。阿闊這時對他嫂子說:你是我的好嫂子,我會記住。他想起戲文中的一句話:老嫂賽母。嫂子也知道這句話,她是從包公戲裏看來的。

阿臭的兩個兒子都跟他老爸一樣,走路的樣子都像,他們都不看那張地圖一眼。隻有惠珍,有時遠遠地瞄一眼,也走開了。阿闊問惠珍:你也不喜歡我的地圖?惠珍說:太舊,我往後自己會有一張新的。說著,噗一聲笑了。阿臭家,隻惠珍跟她叔有說有笑。阿闊一愣:噢,這女子,捏筷子,捏得高,日後遠嫁呢。

阿臭從娶了老婆就想得給弟弟準備一筆錢,隻要給弟弟討了老婆,他們就分開過。他老是覺得阿闊腦子不夠用。什麼人什麼命,誰也別拖累誰。人都說阿闊傻,人幹一天活累得要死就回家歇著去了,他扛著鋤頭還拐到大隊部去看報紙。人說了,你都當了農民了,再看還是農民。阿臭覺得連吃飯都得教他弟,比如,生產隊聚餐,要不是阿臭教他,阿闊準吃不飽。阿臭說,第一碗不要盛得太滿,還得快吃,吃完了去盛第二碗,這一碗要盛得滿滿的,壓得實實的,然後你就可以慢慢吃了。你要是第一碗盛得太滿,吃完了,再去盛第二碗,那飯已經讓人搶光了。阿臭要給阿闊找對象,誰也不肯嫁給阿闊,最最要命的一條是,他家沒有房子,再加上阿闊那麼傻,哪年哪月才能混上能蓋房呢?

阿臭感到沒房子的苦,是從他討老婆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他家兩間破房子,擋不了風擋不了雨。阿臭結婚時住一間,另一間阿闊住,中間隔著一堵很簿的牆,就是像竹子似的茅草(土名叫稈)編的,上麵抹一層泥。阿臭結婚那天,兩個人做那個,床一動,嘎吱嘎吱響,阿臭就停住了。大鳳問他怎麼了。阿臭小聲說:阿闊在隔壁,別把他教壞了。後來,兩個人做那種事就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對勁是生活,不對勁也是生活,一晃就是多少年,晃出小虎小狗一大堆孩子。

阿闊家沒有房子,阿闊就找不著老婆。有凹地就有水,有水就有魚。村子裏出現了人販子,人販子把外鄉的女人帶過來,娶外鄉女人讓人看不起,可窮就得娶外鄉女人。有的一千、有的一千二不等,娶的那天不用辦,她就是你的老婆了,就可以和她睡,這成了當時貧窮鄉村的一種約定俗成。阿臭幫阿闊,攢了幾年,阿闊要了一個一千二的女人。為什麼多要了二百,這個女人有幾分姿色。為什麼多給了二百,沒能幫阿闊娶到本地老婆的阿臭要買一點點體麵。

阿闊換上新衣服,給那女人也換一套新衣服,原先準備好的,不太合身,可那女孩喜歡,喜歡就好。紅衣服,就討個吉利。嫂子給他們煮荷包蛋吃,這就是結婚了。新房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這就算成了。沒有請客,買個外鄉老婆,走到這一步,人也能體諒。那時,家家也都窮,這也把賀禮省了。這也和搬新房偷搬相似,一般都是偃旗息鼓,不事張羅。吃了飯沒什麼事就進洞房,先沒上床,就站在屋地上,阿闊問女人:你知道你是幹麼來的嗎?女人回答:知道。阿闊又問:你願意嗎?女人說:你不是給錢了嗎?阿闊有點兒別扭,但畢竟是熬了那麼多年了,就說:那你今天起就是我的女人,明白吧?女人說:明白。阿闊瞪眼看她,她又補充說:我聽話,我是你的人,你得護著我。阿闊比別人多說了這麼些話才說:你把衣服脫了。女人怯怯的,看了看他。阿闊背過身去自己扒光了挺著那一根就要去摟她,沒摟著,一看,那女人衣服沒脫,跪在地上。阿闊渾身滾燙,粗魯地把她抱到床上,把手伸向她的褲頭,女人用眼神求他,用手擋他。阿闊使了蠻勁,把她的褲帶抻開了,把手伸了進去。阿闊本來就慌亂,女人不讓,他的手又被拽了出來。阿闊發火了說:你幹什麼?女人小小聲說:大哥,我還沒有長好呢。阿闊一下子僵住了,僵硬地背過身去說:你把衣服先穿好。女人理好了衣服,阿闊也把衣服套上了,讓她坐在床沿上,雙手扶她的肩上,眼睛對眼睛地看她,這時,阿闊覺得她得確還是一個女孩兒。阿闊像對自己說似地對她說:我不動你,我等你長大。阿闊說話算話,男女同房,真的沒有動她,隻是在她裹緊了被子睡著後,拿著燈照看了她好久。她的臉腮上透出兩片誘人的桃紅,她的睫毛好黑好長,就伏在那上邊,還有那兩個小鼻翼輕輕地動著,有種小樣兒,嘴唇厚厚的,嘴巴大大的,帶著性感。阿闊的心動了,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臉,又想:小鳥沒長大時嘴是大大的。手停在半空中,他要做一個不食言的人。還有,他真怕把不住自己。這是大傻子阿闊的新婚之夜,後來在村子裏傳為笑柄。可笑的還在後頭,過幾天,那可憐的女孩兒竟對他說她想家,阿闊就答應了,和她到車站幫她買了票送她上車。這一切都是阿闊自作主張,他一點也沒有和阿臭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