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潛流君像往常那樣漫步在他的領地。

緗山背陰的一麵說來都是潛流君的領地,潛流君喜歡足踏濕軟帶著腐敗氣息的土地,在這少有陽光涉足的所在,夜梟在白日也叫得歡實;穿林的陰風陣陣,帶來讓潛流君愉悅的森冷,於潛流君而言,再愜意不過。

緗山地界不小,潛流君如果用了常人的步速,等他悠哉繞完領地一圈,這一天便被消磨了。然而,注定潛流君不能如願。

潛流君注視著自己手中的火浣布,這是極細致漂亮的布料,除了火鼠皮毛,還雜了鮫人的水綃,在他手上泛著火紅的流光,映照了一方陰霾。若是作衣,等到萬妖聚會那日,再出彩不過。

可是寶物的取得總是要付出幾分代價。

獻上火浣布的女妖趴伏在地上,在潛流君打量火浣布時,她也在窺著潛流君。藏身這裏的,不乏虎豹蟲蛇修成的精怪,它們知曉潛流君要途徑自己洞府,有些早早避禍而去,有些則是躬身拜謁,以期能得到潛流君的庇護。她該是後者。

她道:“初到君上門庭,獻上一點薄禮,望君上笑納。”

潛流君卻將布重披回她身上,自她身邊而過:“山陰生水,火光獸遇水即死,何不另覓良處?”

女妖手捧火浣布,膝行跟隨至潛流君三步之外,她帶著泣音道:“山陽處亭侯厭惡我等,望君上憐憫。”

“我與亭侯共處一地,相安無事多年。你既為他所驅逐,我如何能駁他的麵子?”潛流君揮了揮袖,示意此女退下“這天地廣闊,哪裏容不下區區幾隻火光獸。”

“君上有所不知,妾身夫君為亭侯所扣,不日就要被壓入水中。萬般無奈之下,才鬥膽獻上火浣布,君上悲憫緗山皆知……”女妖淚水漣漣,哀聲苦求,她的淚水滑落臉頰滴落在草業間,化為星火將地上草業灼出一個個燒痕“求君上憐憫。”

潛流君停了腳步,回身望著女妖豔麗麵容,俯下身拭去她麵上淚水。

“梨花帶雨,總是讓人心軟。”潛流君低笑,他將女妖額間散發挽在耳後“我便為你之訴求同亭侯說情。”

女妖眉間露了喜色,她正要跪拜道謝,卻又聽潛流君柔聲問。

“你與你夫君育有幾子?”

女妖不疑有他,回道:“三子。”

“明日,送你最小的兒子到我洞府。你的夫君很快就會回來……”潛流君拍拍她的麵頰,“那匹布就賜給你兒子吧。”

女妖抖著嘴唇,哆哆嗦嗦的說:“君……君上……小兒駑鈍。”

潛流君的眉目更加平和,他好聲好氣說:“既然駑鈍,那便予我。你得回了丈夫,日後可多生幾個機靈的。本君就不多言了。”

他的身形自足開始,逐漸消失在驟然大作的冷風,那風在女妖周身輕旋一周,給她徹骨的心寒,而後這林中再也不見潛流君身影,徒留抱著火浣布低泣的女妖。

潛流君的洞府位於緗水之下三十丈,緗水勢走惡穴,三十丈之下荒涼陰冷,不及名川的富庶,不及淺溪的靈動,大概也隻有潛流君這心性怪異的願住在這裏。

他卷起的一股暗流衝進洞府,蚌女們早早替他開了府門,等他站定後,她們就除去他那染塵的青衣,換上貼身舒適的白袍。

潛流君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喚來替自己照料府邸的管家。那是隻修行不短的鱉精,化為人形後眉目猥瑣得緊,他聽到潛流君召喚,點頭哈腰地問有什麼吩咐。

潛流君說,往亭侯洞府送貼,就說本君明日設宴款待。

鱉精領命,退了數步,便化流水而去。潛流君又喚了蚌女們,去臨近周遭收集自己所說的香料、食材,而他獨自一人,開了自己的府藏。

整塊和田玉雕的桌子,要用來擺放餐碟;百年前,仙筵上的用具抹去浮塵,即將款待主人的貴賓……潛流君以十分的樂趣準備著明日的器具,距離上一次潛流君這樣的興致勃勃,已經有十年之遙。

潛流君做好了周全的安排,很是愜意的躺在了榻上,他踢去了腳上的靴子,招手讓蚌女捧來水鏡。潛流君的水鏡上波光漣漣,隻在水深處有看見黃芒閃耀,潛流君一點真力投進水鏡,一陣劇烈閃動,一道淡黃光芒自水鏡裏閃出。

那是位眉目俊朗的錦衣人,他怒瞪潛流君,道:“你又要耍什麼滑頭!”

潛流君眉眼帶笑:“哪有什麼滑頭,隻是請你一會,一訴衷腸。”他看亭侯仍帶憤色,又道:“十年前壞你大喜,是我不對,可每年我皆送你重禮賠罪,你何苦耿耿於懷。”

亭侯啐了口:“本君視你為手足,你卻強奪與我締有婚約的涇陽龍女,而後三年後便厭棄將她遣回,本君現在同你說話,便是涵養!”

“好哥哥,小弟知錯,你便應一回吧。”潛流君知道亭侯心中憤慨,於是又放軟了身段,好言好語道“明日哥哥過來,潛流要殺要刮都聽你的可好?”

亭侯冷哼一聲,自行斷了水鏡的聯係,潛流君撫著水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說來潛流君與亭侯已有近千年的交情,兩人俱是妖族清貴出身,以千年修為本該是妖王殿殿上重臣,奈何兩人也不知是何緣故,出仕之後,一路自妖王殿從四品殿上人貶至緗山這窮山辟壤。而因了十年前的醜聞,與龍族交惡,潛流君被逐出家門,為妖王厭惡。而亭侯則被妖王賜了管轄緗山一地職權,堪堪壓潛流君一頭,顯然王有心以亭侯來治潛流。

這十年,潛流君出奇地老實,連自己的屬地都不曾出過一步,更是每年為亭侯送上重禮,一副有心悔改的姿態。

然而,潛流君這樣的人會悔改,本身便是個笑話。

第二日,亭侯終究還是來了。

他本人生得比水鏡的投影要高大些,一襲淡黃錦衣,潛流君為表尊重,親自在洞府外迎接。他今日一副盛裝打扮,一襲白衣風流俊秀,他望著亭侯,笑意盈盈更添了三分顏色。

“我就知你會來。”

亭侯哼了聲,被潛流君迎進府內。

潛流君引亭侯到了待客的廳堂,那裏的擺設已是煥然一新,全是潛流君新換的物什。蚌女們手捧著杯盞魚貫而入,呈上潛流君甄選的菜色。亭侯看著擺滿的席麵,臉上的不耐之色稍減。

“你看,你愛吃的菜我都記得分明。”

說完,潛流君替亭侯夾了一箸。

亭侯卻給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他閉眼了幾個呼吸,而後問:“今日你邀我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事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隻是向你手裏討保一人,然而更多的,隻是為與你把酒共敘。”潛流君停箸輕聲道。

“我們已無話可歎。”亭侯神色僵硬“說出你要討保何人,若在我職權之內,我允你便是。”

“多少年的兄弟之情,你便對我如此?”潛流君麵露悲戚之色,“潛流萬想不到,為了一個女人,你竟與我無話可說。”

亭侯閉目,道:“做下那種事情,你便該料到今天。”

對話間,亭侯將目光放在滿室的明珠上,珠光泛出柔和光暈,亭侯忽覺得視線有些迷朦了。

他憶起了許久之前的事情。

那時,他與潛流都還是孩童。

他們相識於妖王的鹿苑,那是為下任妖王尋伴讀的特殊聚會,妖族各族顯貴都帶出了自己得意的子嗣,亭侯身為家中獨子,自然也被父親攜去。

那一日,風晴正好,帝王鹿苑風光看得亭侯一時有些目不暇接,他性子野,便自麵見少主的隊伍中脫出,連被人逮到的說辭他都想好,就說是走著走著就不知為何迷路了。

他鑽入草業花叢中,那些草搔著他的鼻翼,他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撲騰著,這說來有些幼稚,可是風虎一脈的習性便是如此。不知不覺,他就摸到了一處更為精致的花園,一個比他矮一頭的孩子坐在湖邊,將手抓著一隻金絲雀就要將它往湖裏摁。

亭侯見這樣的古怪,便喝道:“你做什麼呢?”

那孩子被他一喝,手抖了下,那被他抓住的金絲雀努力振翅,從他手裏掙脫而出,跌在了地上,它撲騰了一會,總算跌跌撞撞地飛到了枝上。

那孩子轉過頭看他,神情怪不高興的。

亭侯見他雪白的額上盡是啄痕,撲哧一下便笑開了。

孩子不樂道:“笑什麼呢?”他捂著自己的額頭,癟起嘴。

“那雀子啄你,你也不能將它淹死啊。”

“不淹死,難道給你吃了?”孩子撇了撇嘴。

“這倒是個好主意。”亭侯看他頭上被啄得可憐,,跑回自己先前鑽的草叢裏,再出來時,手裏抓著一株生得怪好看的花朵“我聞了聞這氣味,跟草藥的味道相似,我給你搗爛塗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