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假若時光倒流(2)(3 / 3)

站在洪流老師身旁的副團長,俄語老師廖靜,對著我笑了一下,扭過頭對團長說,哦,有點大家閨秀的氣質。轉身出門時,兩條長到腿窩的辮子,隨著腳步蕩悠,使人感覺到辮子超過了她的身高。我聽說南方人個子小,但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袖珍型,我想林黛玉初進大觀園時,大概就是如此小巧玲瓏,惹人疼愛吧?

我當然算不上大家閨秀,甚至連小家碧玉也夠不上。父親是熬相公(學徒)出身,祖上三代種地,如今莫名其妙地成了曆史反革命。母親略通文墨,是姥爺的潛移默化。如果說遺傳基因厚愛我,應該感謝母係一族賜給我的一切。

我喜歡廖靜老師。她住三進院東廂房,與我們女生宿舍隔一個月洞門,據說是二姨太臥室。洪流老師則住三進院與二進院之間的廊房,與廖靜老師斜隔著院中天井,又小又矮,明顯是下人們的居室。

每天上課,廖靜老師會從我們宿舍門口經過,遇到我時往往停下腳步,拽出我卷在脖子裏的衣領,稱讚我白底細藍格子布襯衫跟洋布沒有區別。在課堂上,她頻頻讓我起立,回答問題。俄語是我喜歡的功課,幾乎每次考試全是五分。

那時候,沒有人關注我們學校的真正曆史,大家都叫它荊家莊園,說它是第二個四川劉文彩。一組叫做《收租院》的雕塑,記錄了大地主劉文彩的全部罪惡,是我們的必修課。前院拆掉雕花廊柱的戲台上,經常開憶苦思甜大會,同學勺子當過荊家丫鬟的娘,站在台上,抹一把眼淚鼻涕,訴說被壓迫受剝削的經曆。第一次訴苦時,她忘了詞,說,荊家是善人,我們丫鬟一年四季,也吃的是麥麵饃饃油潑辣子,過年還添新褂子,綢的緞的都有。貧協主任急了,揚臂高呼,打倒剝削階級!絕不能被他們的小恩小惠捂住眼睛!一院人的胳膊,就如同校園後麵的楊樹林,豎得齊刷刷。百十人的嘴巴同時張開,吼聲如雷,震得那些發黴的屋梁,紛紛落下灰塵。

我們一年級女生宿舍,在二進院子東邊,據說是當年四姨太的住房,對麵是三姨太和六姨太,隔壁是五姨太,三進院子,是大太太和二姨太住房,上麵是老爺的藏書樓。可惜這些太太姨太太們根本就沒有回來過,她們一直住在京城。就連老爺,還是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時,回過一次家,到死都沒有讓豆津鎮人再見過他。人們見到的,隻是從京城源源不斷捎回的銀子,以及後來矗立在豆津鎮這座三進院落一座樓的,莊園。

我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驚歎著這個罪惡的園子。悄悄對自己說,它現在不是罪惡的見證,是我喜歡的學校。星期天獨自走在廊子的青磚地上,用手撫摸著那些門窗上的繁複花紋,猜想著綠色紗簾背後,富家小姐太太們,塗脂抹粉,對鏡理雲鬢的優雅,說不出是憎惡還是羨慕。一次次出進磚刻著“五子登科”圖的垂花門,遠眺操場,想象不出當初的後花園,是如何的桃紅柳綠,氣象萬千。

北房簷下,是一幅幅人物木雕,演繹著“二十四孝”故事,並不陌生。《王祥臥冰》《董永賣身葬父》等等,早就從姥爺那裏聽到過。仰頭一一看去,栩栩如生,想不出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工巧匠,把人雕成活的?還有廊柱下的柱礎,是雕著烏龜的青石,托起油漆班駁的粗大木柱,顯出幾分美麗的滄桑。

最絕的是藏書樓,隻那十二扇造型迥異的鏤花窗戶,就讓人眼花繚亂,還不知有多少奇珍異寶,被那把鏽了的大銅鎖,鎖在裏麵。那有著雕花闌幹的木樓梯,盡管紅漆脫落,仍使我想入非非,仿佛看到一個美麗女子,手捧藍布封皮的線裝書,從樓梯上姍姍而下,紫色稠裙悉索,如院中一過夏至就迅速綻放的木槿。

老爺還在通往鎮上的桑柔澗,修建起一座夯土橋,那是我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我想象著,當初這天塹變通途時,山北解州鹽池過來的馱隊,再也不用上溝下溝,在之字型的小道上攀登。騾馬脖子上的鈴鐺,像節奏歡快的蒲州梆子曲牌《大登殿》,徹夜不絕,順著這條古驛道,直響到豆津渡口。響過黃河。響到對岸老子騎青牛走過的函穀關。響進長安城和,“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荒漠。

據說從宋代起,鎮上就商鋪林立,旌幡招搖,全因了這條晉鹽外運的通道。那時侯叫做“三十裏豆津街”,可想而知,從橫嶺山下到渡口的全部距離,都是商業交易場所。源源不斷的馱隊,把豆津渡堆成一座銀山,也使那些驛館客棧,酒樓茶肆,夜夜笙歌燕舞,日日車水馬龍。

有橋時已是民國,昔日的繁華早就不再,二裏長一條街上,店鋪寥落,渡口的衰落使一切繁華,如過眼煙雲。隻剩南北過街戲樓,偶爾響起蒲州梆子的鏗鏘鑼鼓,高亢激昂的唱腔,把四鄉八村的鄉民拉到那條街上,瞬間裏還原出曾經的熱鬧。可惜這一切,在1937年,被戰火一把燒個精光,若不是這座園子做了外來倭寇的司令部,怕早也灰飛煙滅,哪裏能做了我們學校?又哪裏能在幾十年後的一天,掛上“辛亥革命聞人故居”的銅牌,並讓人們頻頻欣賞照片中那位,氣質不凡的,九旬老太?照片是荊家大兒媳,父親是對河潼關城裏有名的中醫世家。她是荊家家族惟一共享改革開放成果的後人。恬淡安靜的麵容,一絲不亂的發髻,以及一雙深潭似的眼睛背後,隱藏著的神秘,多少年仍藏在我心裏。

8、排練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