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宋梅影日記》
每一個禮拜天,丈夫會來與我相聚,去做一對男女都會做的事。常常,兩個孩子會從鄉下婆婆身邊接來,睡在我們中間。仿佛是,例行公事。我常常想,如果這樣過許多年,過一輩子,過成一個滿臉皺紋一頭銀絲的老嫗,多麼可悲。我常在夜裏,想入非非,想象自己跳出這圈紅牆,這個道觀,這群庸俗平凡的人群,去到廣州,北京,哪怕是省城。每天,走在綠樹成蔭的人行道上,去寫字樓上班。然後,回到高樓裏的某一個單元房,換了睡衣,光腳走在毛絨絨的地毯上。或者,坐在真皮沙發上看電視,聽音樂。愛人摟著我,我們麵前茶幾上,擺著水果,豔麗如一幅畫。玻璃杯裏,碧綠的茶湯賞心悅目,茶葉在翩翩起舞。如同舞蹈《踏歌》裏,水袖輕揚的綠衣女子。
偶爾,我們去公園,去度休息日。租一葉小舟,他手中的槳打得水嘩嘩響,我捧本書,坐在他對麵,翻幾頁紙,看幾眼他。微風吹過,掀起波瀾,我們停在湖心島邊,任柳絲拂過麵頰,拂過脖頸,拂過裸露的臂膀。遠處,傳來孩子的笑聲,那是保姆,在領著我們孩子踢球,放風箏。
想久了,我會一遍遍問自己,我為什麼不能像那個道姑,背一個包袱,跟著道士崔明理,浪跡天涯,闖蕩江湖?
我為什麼不能像那個四川女孩,千裏萬裏跑了來,來愛那個男畫家。為什麼她眼裏,沒有男畫家北京的妻子,女兒,隻有,她的愛人?
我甚至,有點無恥,羨慕那個敢與老花匠睡覺的廚師閨女。嗷嗷的狂喊,像在給全世界,炫耀,顯擺,她的“受活”?
那段日子,秀林的丈夫開始吃中藥,蜂窩煤爐擱在屋簷下,藥香天天飄進窗戶,在屋子裏彌漫。一天,秀林紅著臉,咬著我耳朵說,他得了那種病。
我不解的問,那種病是啥病?
秀林的臉更紅了,關上門窗說,你要發誓,決不對別人說。
不就一個病麼,有啥怕人的。
就是不能做那種事。
我突然想起自從“捉奸”行動後,自從偷聽了廚師與閨女的牆根後,秀林的臉上就罩著一絲憂愁。我沒有想到,她丈夫原來有病。他們才結婚三個月,這一輩子,長得看不到頭,如果治不好,秀林怎麼辦?拿這條做理由離婚?想也不敢想,就是離了也沒有人敢要秀林。就在前幾天,縣城傳著一則醜聞,說一個被丈夫打過無數次的鄉村女人,在法庭上,對著眾人說,他男人不能做那事,就打她。她要離婚。竟然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因為,她偷男人。那男人,是磚瓦窯一個燒窯工,一口河南侉子話。而她丈夫,是村裏支部書記。可她說,書記能頂睡覺?燒窯工咋啦?他沒毛病。她的話,從那個法庭裏傳出,從此,她就成了“破鞋”。
望著秀林,我不知怎樣勸她,我害怕她也同那個女人一樣,有一天被喊做“破鞋”。
月光照進窗戶,丈夫的鼾聲在夜裏,鍾聲一般。望著他散淡的眉和有一點鉤的鼻梁,還有藏在眼皮後麵那熟悉的眼神,我感到一種陌生。我奇怪,才過了十多年,這張我曾愛過的臉,怎麼就變了?是時光如流水,歲月無情,還是我的心?
23、“一級戰備”
曾經,一天下午,小院的門被輕輕敲響。高揚,開會了,就差你一人了。
誰?那一刻我正在屋裏洗頭發,要是誰進來,會怎麼想?我趕緊找毛巾,試圖在小院門打開前,把自己弄整齊。
高揚說,沒事,我們辦公室的女同事孫春嵐,多事婆。她不會進來。
可我怎麼出去?我要上廁所。
這還不好辦?高揚從床底下拉出痰盂說,院裏有地漏。戲研所的廁所在那座三層小樓的一樓,要穿過院子才能進去,可上班時間,院子裏隨時都會遇到人。
我沒有想到,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躲,就是五天。因為,白天,看門老頭就坐在院子的槐樹蔭裏,拿著扇子,拍著蒼蠅蚊子,晚上早早鎖大門。就是吃飯,也端著碗坐在那裏,如同釘子。我就是一隻蒼蠅,也難從他眼皮下,飛出去。五天裏,我想培訓班的老師,一定認為我無組織無紀律,不請假就回家。要好的同學,會莫名其妙,說不定會去派出所報案,認為我出了意外。最怕他們驚動我家裏,丈夫會四處尋找,我娘會急得犯心髒病。我嘴上長了泡,扁桃體發炎,高揚隻好買來幾顆雞蛋,他吃蛋黃,我喝蛋清。
高揚時刻處在“一級戰備”,出院鎖門,進院關門。幸虧他平日不和人來往,也就沒有人進他的小院。我不敢跨出房門一步,因為站在樓房陽台上的人,或從辦公室窗戶往下看,小院一覽無餘。也許,是他的反常使老頭產生了疑惑,才如此負責任地守在門口?或者,我們做了“壞事”,心底發虛?因為我知道,他沒有看見我進來,那麼我有什麼理由從他眼皮子底下,出去?
高揚一次次地把尿倒進地漏裏,然後,打開水管,猛衝一通。可是,我想大便。五天了,我再也憋不下去。高揚一次次盯著門縫看那老頭,希望他回房打個盹,哪怕五分鍾,我就逃出去了。可是,這老頭仿佛專和我們做對,精神意外的足,還時不時,把眼睛盯住小院門,嚇得我連咳嗽也要鑽在被子裏。高揚拿來一個大牛皮紙袋。
我說,那不行,要不你出去。
他說,我都不嫌棄,你羞什麼?
當高揚把紙袋放在小簸箕裏,與那些垃圾一起端向大門外時,看門老頭說,那紙袋還能賣廢紙,你給我塞進紙箱裏。這兩天你怎麼飯量大了,老見你買饃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