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最喜歡過燃燈節,因為孩子於節日期間像僧人一樣出門化錢化食,沒有空手而歸的。厚道人家還把鄰居的孩子統統聚到自己家裏,給吃的,給玩的,通宵達旦;而其條件是,大夥一齊念經稱頌宗喀巴,不忘燃燈主題。跟孩子一同高興的是貓和狗,因為到了這天晚上,再大意的主人也不會忘了給貓給狗喂食。讓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動物,都不會餓肚子,怕是宗喀巴大師圓寂前的願望。及至午夜時分,康定城裏的孩子仍成群結隊,個個手持圓根燈,在街上邊走邊喊:“圓根燈籠曲曲,宗喀巴拉約約”,衷心表達藏民對大師的謝忱與敬意。
較之於文人假想的世外桃源或香格裏拉,康區藏民的風土人情無疑更具體、更豐富、更有層次感。從極度受難到極度享樂,其表現之生動,變化之巨大,令人歎為觀止。而這種粗獷而又不失細節的壯麗人文景觀,乃長久形成於康區獨特的民眾性格、宗教信仰、曆史沿革以及地理環境彼此盤錯的文化沃壤中舉世罕見。
一旦進入康區,無論從川藏路入康,還是從滇藏路入康,外地遊客往往吃驚於康區在視覺色彩上撲麵而來的奇特印象。這兒的藍天、黃土、白雲、綠樹、紅色山脈,無不鮮亮醒目;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康區藏民的服飾也如此五彩繽紛。盡管藏民尚白,常以雪白哈達表達其內心的莫大誠意,但最上乘的哈達,則是藍、黃、白、綠、紅五色相間的彩色哈達。
在藏民眼裏,白色表示吉祥和慈悲,藍色表示憤怒和莊嚴,紅色表示權力和歡樂,綠色表示生命和欣慰,黃色表示溫和和功德,這五種亮麗顏色,被廣泛搭配於康區傳統服裝、服飾以及首飾上。而比服裝、服飾以及首飾更大膽更醒目的色彩搭配,又在康區唐卡上。
藏語稱彩色卷軸畫為唐卡。其材料可以用布,可以用綢,可以用紙;其手法可以畫繪,可以刺繡,可以拚貼;其題材可以是宗教故事,可以是民間傳說,可以是平民生活,甚至可以是藏醫藏藥,乃至人體解剖;而其尺寸則有大有小,普通大小的常懸掛於寺院佛殿內的牆壁上,或信徒家中的經堂前,而最大的可以覆蓋一座佛殿或一麵山崖,其畫麵宏大壯觀,震撼人心。
唐卡的製作工藝十分講究。潛心於藝術表現的專業畫師,往往會長年累月畫同一幅畫。一位昌都唐卡畫師在他的畫室裏告訴采風學者,他手頭所畫的這幅唐卡,已經聽到過三次布穀鳥的叫聲了;也就是說,至少花了兩年時間了。
昌都縣噶瑪鄉的比如村,自古就是香格裏拉一樣迷人的田園村落。傳說中一位遊曆過世界各地的遊方佛,來到比如村竟迷戀於這兒的山清水秀,化身為一座石峰不走了。據說本地村民心有靈犀,能夠看到石峰佛的右手上有一朵蓮花,蓮花上有一部經書,經書封麵上有一幅畫,後來就一個個都會畫畫了。時至今日,以比如村為中心的噶瑪地區,已成為聞名全藏區的唐卡之鄉;其繪畫特點是用色淡雅,線條清晰,屬美寧、美薩、嘎學三大唐卡畫派中的嘎學噶誌風格。
在康區唐卡中,以銀粉打底敷以淡雅色塊的稱銀唐卡,以金粉打底飾以朱砂圖案的稱金唐卡,以純黑打底勾以金粉線條的稱黑唐卡。寺院護法殿多掛黑唐卡,藉此濃重渲染殿堂內的神秘氣氛,森森然令人恐慌不安。更多的唐卡,是用深沉的黑色背景突出鮮紅主題圖案,或者用桔紅色的變形火焰打破藍色背景的沉悶氣氛,或者用藍、白、黃、綠、紅五色變形雲環繞於主題周邊不一而足。這些既保持民族特色又不拘一格的大膽著色效果,是當今不少後現代派畫家所孜孜以求的。
唐卡上的班丹拉姆女神皮膚烏黑,頭發金黃,兩隻右手中的一隻持紅色骷髏碗,嘴裏齜兩排利牙,利牙間銜一具少年屍骨,並且三隻眼睛看人。畫師以令人極度恐怖的具象手法,叫人多見少怪,消除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心理。
上世紀初葉,美國植物學家約瑟夫?洛克曾擔任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探險隊領隊,數度深入康區腹地,曆時二十餘年。熱心於考證香格裏拉的人曾大膽推測,詹姆斯?希爾頓寫《失去的地平線》的背景材料,主要用的是當年洛克給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所撰寫的係列探險文章。現在我們從洛克的這些文章中,摘錄他於一九二八年對藏區班丹拉姆女神的生動描述以饗讀者。
“……據說她吞吃了自己的兒子。她以前是地獄閻王的妻子,並與閻王生有一個兒子。由預言得知,她的這個兒子以後將會變成佛教的敵人,迫害佛教信徒,於是她殺了自己的兒子,剝了他的皮,並用剝下來的皮製成鞍具,套在自己的驢子上,然後騎著這頭驢子,逃出她丈夫所管轄的黑暗地獄。”
而更廣泛的說法是,班丹拉姆皮膚深藍,一邊耳環掛蛇,一邊耳環掛獅子,騎一頭三條腿的殘疾騾子,在墓地裏走來走去。意大利著名藏學家圖齊(Gisaeppe Tucci)先生認為,班丹拉姆是藏傳佛教中的首席女護法神。視一個凶相畢露且不念親情的女魔為護法神,將人類生活中極度的惡與極度的善相提並論,於其尖銳衝突中突出傳法護法的重要及其代價,是藏傳佛教在佛理上的獨到之處。
班丹拉姆女神的居住地是墓園而不是天葬台,對藏民而言,這就顯得更為可怕。像其他民族覺得藏民族的天葬之舉不可思議一樣,藏民族對其他民族的土葬也覺得不可思議。在藏區藏民看來,將死者埋入土中有打入地獄之嫌,不如在天葬台棄骨拋肉,給兀鷲銜上天來得吉祥吉利。舊時通常將患有麻瘋、天花等嚴重傳染病的或慘遭凶殺致死的死者挖深坑埋掉,並在掩埋處壓一塊刻了經文的瑪呢石避邪祛害。
另外,民間也將不幸夭亡的孩子土葬深埋。一般村落都有專埋死孩子的墓園,死孩子是被放入陶罐中入土的。在昌都,家中老人罵不聽話的孩子“是不是想進陶罐了”,是以此表達嗔怪、無奈或失望的舐犢親情。
天葬是康區民間最常見的一種葬禮。在昌都,幾乎每個村鎮都有自己的天葬台和天葬師。天葬師通常穿黑衣服,被認為身上有晦氣,故其社會地位低下。死者通常由天葬師背上天葬台,動手前先將屍體仰麵擱在石台上,閉眼默禱片刻。然後用刀尖在死者額頭及胸部,分別劃出與死者身份相稱的真言字母。當死者家屬在一邊拋撒五穀,打發圍過來的餓鬼時,天葬師和他的幫手就開始從屍體上割出一塊塊屍肉,分解一根根屍骨。他們的最後一個程序是,用斧頭或石頭砸碎死者的頭蓋骨,將裏麵的腦漿拌以糌粑,讓兀鷲啄個幹淨。天葬師的幫手可能是死者的朋友或同事,在他們看來,替死者拋撒屍骨是助人為樂,是積德行善。
死者斷氣前,通常由喇嘛在其耳邊念《中陰得度經》。其動人情形,有如母親俯身於嬰兒唱搖籃曲哄孩子入睡。在藏民信徒眼裏,死是生的前奏,生是死的結果。他們既明白死,也明白生,就是不明白由死而生的那個神秘過程。藏傳佛教認定一個人自斷氣始,至再次投生止,共七七四十九天,這段時間被稱為中陰期。有經驗的喇嘛,是在死者一息尚存時替他講解中陰世界的種種情形,將具體細致的佛學解釋,注入死者臨死前的潛意識中,使其心中有數,使其無所畏懼。
細察藏區藏民的精神生活,一定會深刻意識到這裏的佛教文化、這裏的傳統風俗,這裏繁簡共存的各式儀軌,無論其動機及形式如何千奇百怪,在客觀上都起到平撫心靈的作用。以獨特而又龐大的文化體係著稱於世,藏民族在其生活實踐中,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更深地走入哲學隧道,無論學識淺薄還是思想深厚,無論轟轟烈烈還是平平淡淡,無論享受物質還是淡漠物質,多數人都以追求精神平寧為其人生根本目的。而且無論在物質方麵還是精神方麵,得則孜孜不倦,甚至不擇手段;舍則傾其家產,甚至舍棄生命。其生活圖景的鮮明、豐富、統一中不失個性、單調中更具內涵,是其他民族、其他地區、其他生活團體所羨慕但無從模仿的。每一位來藏區的,尤其是來康區的遊客、學者、藝術家,若無先入為主的偏見,都會驚訝於藏民內心世界的崇高與純粹,並為之擊節歎賞。
康區天葬通常在天亮前開始。喇嘛替死者作最後一次念禱,天葬師拽三下死者的囟門頭發,然後捆好屍體,沿著幫手灑出的一條灶灰線,背著屍體從停屍處走出去;一邊走,一邊跟死者耳語:“不用愁,不用怕,隻要心裏虔誠念叨佛祖,就有人送你去極樂淨土。”
屍體背走後,家裏人迅速將灶灰線掃幹淨,不讓死者的亡靈走回頭路。為預防萬一,有些地方還在停屍處擺一具鞍子,鞍子上擺一把掃帚,如果亡靈害怕了,又回來了,見到這鞍子和掃帚,就會再次鼓起勇氣,大膽往前走。
天葬師稱死者有奔赴極樂淨土的幸運,是好心安慰死者以及死者家屬。通常極樂淨土是修身成佛之後才能去的地方,不然就是恰好碰上佛或菩薩超度,搭順風車有幸成行。在藏傳佛教中,阿彌陀佛所主持的極樂淨土,是一個遙遠的終極世界,對常人而言可望不可即,而介於人類世界和極樂淨土之間,有一處被稱為香巴拉的幸福園地,就不像極樂淨土那麼遙遠。
有人聲稱,藏傳佛教中的香巴拉就是希爾頓所說的香格裏拉,甚至從詞意及字音上辛苦考證過一番。我們認為,假如這兩者有聯係的話,也該倒過來說,那就是,希爾頓的香格裏拉是對香巴拉的摹寫及想象。
如香格裏拉一樣,香巴拉在哪裏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非常明確:香巴拉不在康區,甚至不在藏區。藏民族的想象力是無與倫比的,他們中有人說,香巴拉被一種神奇的咒語所隱蔽,那邊能看到這邊,但這邊看不到那邊,其顯形日期是,公元二六〇〇年的某一天。
也有人說,密宗大師蓮花生曾在香巴拉住過二百餘年,那兒的居民壽命可達二百歲以上;希爾頓的香格裏拉就有這種說法。據藏區藏經介紹,香巴拉在西藏以北的雪域深處。那兒有雙重雪山環抱,其屬下的八個居民區呈八葉蓮花瓣圍繞中央城堡,其城堡如希爾頓小說中那所說的那樣,“像花瓣似的精美且雅致巧妙地鑲嵌”在中間一座雪山的懸崖之上。於是有人稱香巴拉在吐魯番盆地,有人稱在帕米爾高原,等等不一而足。也有人斷言,拉薩布達拉宮底下有一條通往香巴拉的秘密暗道,這給本來就顯得異常神秘的這座著名寺院,又抹上一筆濃重的神秘色彩。
據說上世紀二十年代,尼古拉?雷裏西在西藏邊境曾遇到來自香巴拉的一群喇嘛。那些喇嘛告訴這個俄國探險家,香巴拉深藏於地幔中,那兒的每個人都有特異功能,不但能看到地麵上的每一樣東西,而且像我們熟悉拉薩的街道一樣,對那些縱橫交錯的地下隧道也了若指掌,而那些隧道則通向世界各地。此後不久,雷裏西神秘失蹤,據說給香巴拉人接走了。
康區民間流傳這樣一個故事。有個康巴男孩曾到過香巴拉。一天他走路走累了,倒在一朵車輪般大小的蓮花上打了個盹,醒來後身上有奇異香味,待他回到家裏,父母已經壽終去世,來看他的一群老頭,全是孩提時的夥伴。
有人將香巴拉譯為天堂二字,並說那兒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這與藏經所述相去甚遠。藏經認為,香巴拉不但風光奇異,而且風俗淳厚;那兒的人不執不迷,有精神享受,無衣食之憂,有金銀珠寶,無犯罪念頭;每個人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自由的個人空間,但從不妨礙他人的自由。由此可見,香巴拉的準確詞意,應該是位於人間的理想樂園,英語稱Shangrila,即漢語香格裏拉。
有個年輕人一心要去香巴拉,可走過千山萬水依舊茫無頭緒。
一天他碰到一位苦修老者問他去哪兒。
他對老者說:“我要尋找香巴拉。”
老者對他說:“你不用去遠處,香巴拉就在你心中。”
這個著名故事摘自藏區藏經。
這部藏經印製於康區德格印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