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點也不記得審訊是怎麼結束的。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黑暗,眼前這間囚室,或者說房間,在他的周圍逐漸實在了起來。他幾乎平躺著,無法動彈。身體的每一個關鍵部位都被固定住了。連後腦勺都以某種方式被牢牢抓住了。奧伯良低頭看著他,神情嚴肅悲哀。他的臉從下麵看起來粗糙而又憔悴,眼睛下方長出了眼袋,從鼻子到下巴有勞累刻下的皺紋。他比溫斯頓想象的要老,也許有四十八歲或者五十歲了。他手裏拿了一個儀表,頂上有一個操縱杆,儀表盤上有一圈數字。

“我告訴過你,”奧伯良說,“如果我們再次相見的話,一定是在這兒。”

“是的,”溫斯頓說。

沒有任何預兆,奧伯良的手隻稍稍動了一下,疼痛就像波浪一樣傳遍了他的全身。這是一種可怕的疼痛,因為不知道從何而來,隻覺得是一種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是真的發生了這樣的傷害,還是電流製造的效果。但他的身體正在被拉扯變形,關節在慢慢被拉開。他疼得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但最可怕的還是擔心自己的脊椎會折斷。他咬緊牙用鼻子喘著粗氣,盡量不喊出來。

“你害怕了,”奧伯良看著他的臉說,“你怕有什麼東西馬上會斷掉。你尤其害怕那會是你的脊椎。你仿佛在腦海裏看見脊椎斷裂,脊髓流了出來。這就是你現在所想的,是不是,溫斯頓?”

溫斯頓沒有回答。奧伯良把操縱杆扳了回來。疼痛幾乎像來時一樣迅速地消退了。

“這是四十,”奧伯良說,“你能看到儀表上的刻度最高達到一百。記住,在談話中,我可以在任何時候給你施加任何程度的痛苦。如果你對我撒謊,或者有任何形式的閃爍其詞,又甚至回答得低於你正常的智力水平,你就會立刻疼得嗷嗷叫。明白嗎?”

“明白。”溫斯頓說。

奧伯良的態度緩和了一點。他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鏡,來回走了幾步。當他再說話時,聲音溫柔而又耐心。他有一種醫生、教師、甚至牧師的氣質,一心隻想解釋和說服,而不是懲罰。

“我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溫斯頓,”他說,“因為你值得我花心思。你非常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兒。好多年以前你就知道,隻是一直掙紮著不願承認。你精神錯亂,而且記性不好。你記不住真實發生過的事,卻說服自己記住那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幸好這個毛病還有救。你的病從來沒有好過,是因為你不想治。隻要意誌上稍作努力就行了,可是你不肯。即使現在,我很清楚,你還是死死抱著自己的痼疾不放,以為是個優點。現在我們舉個例子吧。此刻,大洋國在與哪個國家交戰·”

“當我被捕的時候,大洋國正在與東亞國交戰。”

“東亞國。很好。大洋國一直在與東亞國交戰,是不是?”

溫斯頓吸了一口氣。他張開嘴想說話,卻沒有說出來。他沒法把眼睛從那個儀表上移開。

“說實話,溫斯頓。你的實話。把你記得的告訴我。”

“我記得在我被捕以前的一個星期,根本沒有與東亞國交戰。我們與他們是盟國。我們的敵人是歐亞國。那場戰爭持續了四年。在那以前一”

奧伯良揮了揮手,不讓他再說下去。

“再舉一個例子,”他說,“很多年以前你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幻覺。有三個老黨員名叫瓊斯、阿龍森和盧瑟福,在徹底招供之後,因為變節和搞破壞被處決了,而你卻認為他們並沒有犯下被指控的罪行。你認為你親眼看見了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的供詞是假的。你幻想自己看見了一張照片。你以為你真的把它攥在手裏了。就是這樣一張照片。”

一張長長的剪報出現在奧伯良的手指間。它在溫斯頓的視野中大約停留了五秒鍾。這是一張照片,至於是什麼照片,毋庸置疑,這就是那張照片。這就是一張瓊斯、阿龍森和盧瑟福在紐約參加黨的會議的照片,十一年前他偶然見到了這張照片,便立即把它銷毀了。這張照片隻在他麵前晃了一晃就不見了。可是他見過,他肯定見過!他拚命忍痛想把上半身掙脫出來。可是,無論從哪個方向,他連一厘米都動不了。他甚至暫時忘了那個儀表。他一心想再次把那張照片捏在手指間,或者至少看上一眼。

“它存在!”他說。

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那裏的牆上有一個記憶洞。奧伯良抬起鐵絲網蓋子。那張薄薄的紙片被一股熱風卷走,消失在一團火焰裏。奧伯良在牆邊轉過身。

“灰燼一”他說,“不是那種還能認出蛛絲馬跡的灰燼一是塵土。它不存在了。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可它存在過!它確實存在!它存在於記憶裏。我記得。你記得。”

“我不記得。”奧伯良說。

溫斯頓的心一沉。這是雙重思想。他感到一種致命的無助。如果他能確定奧伯良在撒謊,那也沒什麼。但是,奧伯良很可能真的忘記了那張照片。如果那樣的話,他巳經忘了自己否認記得它,忘記了忘記這個行為本身。你怎麼能確定他在騙你?也許那種瘋狂的思想錯亂真的會發生,正是這個念頭打敗了他。

奧伯良沉思地俯視著他。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教師,正在努力對付一個任性但是很有前途的孩子。

“黨有一句關於控製過去的口號,”他說,“請重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