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粉紅色卷曲的珊瑚,像蛋糕上糖做的玫瑰花蕾,滾到了地毯的另一頭。真小啊,溫斯頓想,原來它一直都這麼小!他聽見身後的人倒抽了一口氣,倒在地上,重重地踹了一下他的腳踝,差點把他踢倒。有人一拳擊中了朱麗亞的腹部,她像一把折尺一樣彎下腰,疼得在地上扭來扭去,喘不過氣來。溫斯頓絲毫不敢回頭,但是她蒼白喘息的臉有時會進人他的視野中。雖然身處恐懼之中,他似乎能切身感受到那種致命的痛苦,但比這更迫切的是,先得拚命喘上一口氣來。他知道那種感覺院那種可怕的劇痛一直折磨著你,但你暫時還顧不上,因為在此之前你必須先喘上一口氣。接著,兩個人抬著她的膝蓋和肩膀,把她像麻袋一樣抬了出去。溫斯頓瞥見了她蠟黃扭曲的臉,她頭朝下,雙目緊閉,臉頰上帶著一抹胭脂。這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他站著一動不動。還沒有人打過他。一些毫無意義的事在他的腦海裏自動閃過。他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抓住查林頓先生。他想知道他們把院子裏的那個女人怎麼了。他感到內急,又覺得有點驚訝,因為他兩三個小時前剛剛尿過。他注意到壁爐台上的鍾指著九點,也就是二十一點。但是光線似乎太亮了。八月的晚上到了二十一點天色難道不應該暗下來嗎?他想知道,他和朱麗亞是不是弄錯了時間一他們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他們以為是二十點三十分,其實巳經是第二天早晨八點三十分了。但他沒有繼續想下去。這毫無意義。
走道裏響起了另一種比較輕快的腳步聲。查林頓先生走了進來。那些穿黑製服的人突然變得服服帖帖。查林頓先生的外表也有些變化。他的目光落在了玻璃鎮紙的碎片上。
一個人照他說的彎下了腰。他的倫敦方言口音消失了,溫斯頓突然想起這就是他剛才從電幕裏聽見的聲音。查林頓先生還穿著那件舊天鵝絨外套,可是花白的頭發變黑了。他沒有戴眼鏡,用銳利的目光看了溫斯頓一眼,好像在驗明他的身份,然後就沒有再注意過他。他的樣子還認得出來,但巳經不是原來那個人了。他身材挺拔,好像長高了一點,臉上隻有一些細小的變化,卻使他看起來大不一樣。黑色的眉毛不那麼濃密了,皺紋消失了,臉上的所有線條都變了,鼻子也短了一點。這是一張三十五歲的警覺冷酷的臉。溫斯頓突然想到,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在心中有數的情況下看見一個思想警察。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許在仁愛部,但他無法確定。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囚室,天花板很高,牆上貼著亮閃閃的白瓷磚。隱藏的燈發著冷光,有一種低低的持續的轟鳴聲,可能是通風設備發出來的。沿著牆有一圈板凳,或者說架子,寬度剛好夠一個人坐,隻在門口和正對著門的牆上留出了空,正對著門有一個便盆,沒有木頭馬桶圈。有四個電幕,每麵牆上一個。
他的肚子隱隱作痛。自從他們把他捆起來扔進那個密封的警車帶到這裏,就一直疼。可是他還很餓,這是一種折磨人的、不健康的饑餓。他可能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也許是三十六小時。他還是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被捕的時候是早晨還是晚上。自從被捕以後,他就沒有吃過東西。
他坐在窄窄的板凳上一動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他巳經學會了老老實實地坐著。如果有任何意外的舉動,他們會通過電幕嗬斥你。但是對食物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他最想得到的是一塊麵包。他想起工裝褲的口袋裏還有一些麵包屑。甚至有可能有一片不小的麵包皮,因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時地碰著他的腿。最後,想探個究竟的誘惑戰勝了恐懼,他把一隻手伸進了口袋裏。
“史密斯!”電幕裏的一個聲音喊道,“6079號溫·史密斯!囚室裏的人不許把手放在口袋裏!”
他又坐好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他被帶到這裏來以前,曾經被關在一個普通監獄,或者巡邏隊的臨時看守所。他不知道在那裏呆了多久,反正有好幾個小時。沒有鍾,也看不見陽光,很難判斷時間。那個地方又吵又臭。關他的那間囚室和這間差不多,但是肮髒透頂,任何時候都擠著十到十五個人。大多數都是普通罪犯,也有幾個政治犯。他靠著牆沉默地坐著,被肮髒的身體擠來擠去,恐懼和腹痛占據了他的思想,使他對周圍不太感興趣,但他還是注意到了政治犯和其他罪犯之間的驚人差別。政治犯總是沉默驚恐,而普通罪犯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他們大聲辱罵看守,自己的東西被沒收的時候便大打出手,在地上寫髒話,偷吃夾帶在衣服裏的食物,甚至在電幕斥責他們的時候大聲頂嘴。此外,有些人好像和看守關係不錯,他們跟看守稱兄道弟,還試著從門上的監視孔裏討香煙。看守對普通罪犯也很寬容,即使有時不得不對他們粗暴一點也很克製。他們經常說起勞改營,大多數囚犯都要被送到那裏去。從他聽到的來判斷,隻要認識人,而且掌握訣竅,勞改營的生活“還過得去”。那裏有各種各樣的賄賂、偏袒和敲詐,有同性戀和賣淫,甚至還有用土豆釀的私酒。隻有普通罪犯才能擔任管理工作,尤其是流氓和殺人犯,他們形成了一個貴族階層。幹髒活的都是政治犯。
各種囚犯不斷進進出出:毒販、小偷、強盜、黑市商人、酒鬼、娼妓。有的酒鬼很凶,其他囚犯合夥才能製服他。一個大約六十歲的大塊頭女人被四個看守抬著手腳送了進來,她又踢又喊,瘡瘡的大乳房耷拉著,濃密的白色卷發在掙紮中散落了下來。他們把她的靴子拔了下來,不讓她踢人,把她扔在溫斯頓的大腿上,差點壓斷了他的大腿骨。那個女人爬起來對著他們罵院野死雜種!”這時,她發現屁股底下有點硌,於是從溫斯頓的膝蓋上滑到了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