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才說到了核心的秘密。正如我們所見,黨的神秘性,尤其是內黨的神秘性,在於雙重思想。而比這隱藏得更深的是它的原始動機,是那從未有人質疑過的本能,這種本能最初使人攫取權力,而後又產生了雙重思想、思想警察、持續戰爭,和其他必要的東西。這個真正的動機是……溫斯頓突然意識到身邊很安靜,就像突然意識到一種新的聲音一樣。朱麗亞似乎有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了。她側身躺著,赤裸著上身,枕著自己的手,一綹黑發散落下來擋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胸膛緩慢而有規律地起伏著。
“朱麗亞。”
沒有回答。
“朱麗亞,你還醒著嗎?”
沒有回答。她睡著了。他合上書,小心地放在地板上,躺了下來,把床罩拉過來蓋住了兩人的身子。
他想,他還是不知道那個終極的秘密。他知道怎麼回事;可他不明白為什麼。第一章和第三章一樣,沒有真正告訴他任何新的東西,隻是整理了一下他巳經擁有的認識。但是看完之後,他比以前更確定自己沒有瘋。成為少數派,即使少到隻有一個人,也不意味著你是瘋子。世界上有真理也有謬誤,如果你堅持真理,即使你的對手是全世界,你也不是瘋子。落日灑下一道金色的餘暉,透過窗戶斜斜地橫過枕際。他閉上了眼睛。灑在臉上的陽光和靠著他的姑娘光滑的身體使他感到有力、困倦、而又自信。他很安全,一切都安然無恙。他睡著時嘴裏還喃喃自語院野理性不是一個統計學問題。”他感到這句話包含了深刻的智慧。
醒來時,他感覺好像睡了很久,可是看看那個老式時鍾才發現隻有二十點三十分。他躺著又打了個盹兒。這時,那熟悉的低沉渾厚的歌聲又從樓下的院子裏傳來:
隻是一個無望的幻想,像一個轉瞬即逝的四月天,可一個眼神、一句話語卻喚起了我的夢想,我的心便從此不見!
這首愚蠢的歌似乎還在流行。到處都聽得到。比仇恨歌流行的時間更長。朱麗亞在歌聲中醒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下了床。
“我餓了,”她說,“再煮點兒咖啡吧。該死!爐子滅了,水也涼了。”她把爐子拿起來晃了晃,“沒油了。”
“老查林頓那兒肯定有。”
“奇怪,我記得原來是滿的。我得穿上衣服,”她加了一句,“好像冷起來了。”
溫斯頓也下床穿上了衣服。那不知疲倦的聲音還在唱著院他們說時間可以治愈一切,他們說遺忘是不變的經驗,可那多年以前的笑容和淚水,卻依然顫動著我的心弦!
他係上工裝褲的腰帶踱到窗前。太陽應該是落到房子後麵去了,院子裏暗了下來。石板濕漉漉的好像剛洗過一樣,他覺得天空好像也被洗過一樣,煙囪之間露出一片片淡藍色的天空,顯得那麼純淨。那個女人不知疲倦地走來走去,時而用夾子堵住自己的嘴,時而又拿出夾子,時而高歌,時而沉默,晾的尿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他想,她若不是個洗衣娘,就一定有二三十個孫子孫女。朱麗亞走到他身旁,兩人一起著迷地俯視著那個壯實的身影。他看著那個女人特有的姿態,她伸出粗壯的胳膊去夠晾衣繩,健壯得像母馬一樣的屁股鼓鼓的,他第一次感到她是那麼美。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五十歲的女人,身材因為生育而變得臃腫,而後又因為勞動而變得強壯粗野,直到肌膚粗糙得像熟過了的蔓菁,竟然還能稱得上美麗。可是確實如此,而且,他想,為什麼不呢?那變了形的像花崗岩一樣結實的身體和粗糙的紅色皮膚,比起一個少女的身體,就像玫瑰果比起玫瑰一樣。果實“她真美。”他喃喃地說。
“她的屁股至少有一米寬。”朱麗亞說。“那正是她的美。”溫斯頓說。
他用手臂輕鬆地挽住了朱麗亞柔軟的腰肢。從臀部到膝蓋,她的大腿一側貼在他身上。他們不會生出任何子女。這是一件他們永遠辦不到的事。這個秘密隻能口頭上從一個思想傳遞給另一個思想。樓下的那個女人沒有思想,她隻有強壯的雙臂、熱情的心,和一個會生養的肚子。他想知道她生過多少個孩子。也許至少十五個。她也有I過短暫的像野玫瑰一樣怒放的青春,也許一年,接著突然像受精的果實一樣膨脹發硬,變紅變粗,然後她的生活就隻剩下了洗洗擦擦、縫縫補補、做飯清掃、擦亮修理,然後還是洗洗擦擦,先為了自己的孩子,然後為了自己的孫子,三十年從未間斷。經曆了這一切之後她仍然在放聲高唱。他感到對她有一種神秘的崇敬之情,混合著晴朗無雲的淡藍色天空,從煙囪後麵一直延伸到天盡頭。想到天空對於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無論在歐亞國還是東亞國,他感覺有點奇怪。天底下的人也大多是一樣的一在世界的每一個地方,數千億的人都一樣,被仇恨和謊言的高牆所隔絕,不了解對方的存在,而他們其實是幾乎一樣的人一這些人從未學習過如何思考,但在他們的心髒裏、肚子裏、肌肉裏,卻儲存著有一天可以使世界天翻地覆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無產者身上!雖然還沒有讀到“那本書”的結尾,但他知道這一定是哥德斯坦最終要傳達的信息。未來屬於無產者。可他怎麼能確定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無產者所創造的世界不會像黨所創造的世界一樣與他格格不人?是的,因為那至少是一個理性的世界。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理性。總有那麼一天,力量會轉化成意識。無產者是不朽的,隻要看看院子裏那個勇敢的身影,你就不會對此有任何懷疑。最終他們一定會覺醒。在此之前,也許要等上一千年,但他們會像鳥一樣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將黨無法擁有、也無法消滅的活力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