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伯良的手中捏著一張紙條,似乎正在專心地研究著。他低著頭,可以看出他鼻子的線條,他嚴肅的臉龐看上去既可怕又睿智。他坐了大約二十秒,一動沒動。然後,他拉過聽寫機,用各部之間的混合行話迅速地報出了一段話院

條目一逗號五逗號七完全同意句號建議包括條目六極可笑近乎思想犯罪取消句號停止前

所未有地創造性地過多估計頭頂上的機器句號完畢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踏過無聲的地毯向他們走來。那種官腔隨著那些新話的詞減少了一些,但他的表情卻比平常更嚴肅了,好像不喜歡被人打擾似的。溫斯頓巳經感到十分恐懼,這時又加上了一絲尷尬,使他恐懼更甚。看來他很可能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有什麼實際的證據證明奧伯良是一個政治謀反者?除了一個眼神和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什麼也沒有,除此之外,都是他自己基於一個夢之上的秘密想象。他甚至無法回過來使用借詞典的借口,那樣的話,朱麗亞的出現就無法解釋。奧伯良經過電幕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停下來,轉身按了牆上的一個按鈕。隨著啪的一聲,聲音停止了。

朱麗亞輕輕地驚叫了一聲。雖然恐慌,溫斯頓也禁不住吃驚地叫了出來。

“你能關掉它!”他說。

“是的,”奧伯良說,“我們可以關掉它。我們有這個現在他站在麵前,結實的身板比他們高出一頭,但臉上的表情還是不可捉摸。他在等著,多少有點嚴厲地等著,等著溫斯頓說話,可是他想讓他說什麼呢?即使現在他也很可能隻是一個忙碌的人,因為被打擾了而感到不快。誰也不說話。電幕關掉之後,房間裏顯得死一般的寂靜。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過了很久。溫斯頓費力地讓自己的眼睛凝視著奧伯良。突然,那張嚴肅的臉化成了一個隱約的微笑。奧伯良用他特有的手勢端正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

“是我說,還是你說?”他問。

“我來說吧,”溫斯頓立刻說,“那個東西真的關掉了嗎?”

“是的,都關掉了。沒有什麼能打擾我們。”

“我們來這裏是因為……”

他停了下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動機是如此含糊。事實上,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奧伯良哪方麵的幫助,因此也很難說清自己的來意。他繼續說了下去,他感到自己說的話既軟弱又做作院“我們相信有一個陰謀集團,一個反黨的秘密組織,而你是其中的成員。我們想加人這個組織,並且為它工作。我們是黨的敵人。我們不相信英社的原則。我們是思想罪犯。也是通奸者。我告訴你這些,因為我們豁出去了,任憑你發落。如果你想以任何方式控告我們,隨你的便。”

他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感到門開了。果然,那個黃臉的小個子仆人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溫斯頓見他拿了一個托盤,上麵有一個瓶子和幾個玻璃杯。

“馬丁是我們的人,”奧伯良平靜地說,“把酒拿到這兒來,馬丁。放在圓桌上。椅子夠嗎?我們不妨坐下來談,這樣舒服一點。你也找把椅子坐吧,馬丁。這是公事。你暫時不用當仆人。”那個小個子坐了下來,一點也不拘束,但仍然帶著一種下人的氣質,好像享受特權的仆從一樣。溫斯頓從眼角打量著他。他突然想到,這個人的一生都在扮演一個角色,即使片刻放下自己的虛假身份他也感到危險。奧伯良抓住酒瓶的瓶頸,給每個杯子斟滿了一種深紅色的液體。這勾起了溫斯頓淡淡的回憶,很久以前他在牆上或者廣告牌上見過一一個由電燈構成的大瓶子上上下下地移動,將裏麵盛的東西倒進一個玻璃杯裏。從上麵看,這東西幾乎是黑的,但在酒瓶裏卻閃著琥珀似的光。聞上去酸酸甜甜的。他看見朱麗亞拿起杯子嗅了嗅,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這叫葡萄酒,”奧伯良微微笑了一笑說,“你們一定在書裏讀到過。恐怕外黨黨員很少見到這個東西。”他的表情又嚴肅了起來,他舉起酒杯說,“我想我們應該幹一杯。為了我們的領袖院為了埃曼紐爾·哥德斯坦。”

溫斯頓急切地舉起了酒杯。葡萄酒這個東西他隻在書裏和夢裏見到過。與那個鎮紙和查林頓先生記憶中殘缺不全的兒歌一樣,它屬於巳經消失的浪漫的過去,他私下裏把那個時代稱為往昔。不知為什麼,他總以為葡萄酒的味道甜得發膩,就像黑剌莓果醬一樣,而且一喝就醉。實際上,他嚐了才知道這東西非常令人失望。事實上,喝了那麼多年杜鬆子酒,他巳經喝不慣這種味道了。他放下了空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