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親失蹤的時候,母親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悲痛,可是突然變了一個人。她好像變得毫無生氣。連溫斯頓都看得出來,她在等待某個必將發生的事情。她做了一切該做的活一做飯、洗衣、縫縫補補、鋪床、掃地、打掃壁爐一她的動作一向很慢,奇怪的是,她沒有任何多餘動作,就像藝術家製作的人體模型自己動了起來似的。她高大勻稱的身體似乎在自然而然地恢複靜止。她會坐在床上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照料著他的妹妹,一個弱小安靜的兩三歲的孩子,臉瘦得像猴子一樣。偶爾,她也會把溫斯頓緊緊抱在懷裏,很久不說話。盡管年少自私,溫斯頓也知道,這在某種程度上和那件她從未提過的即將發生的事有關。

他記得他們住的那間房間既黑暗又不通風,一張罩著白色床罩的大床占了房間的一半。壁爐圍欄裏有一個煤氣爐,還有一個放食品的架子,外麵的樓梯拐角處有一個棕色的幾家人合用的陶製水池。他記得母親勻稱的身體在爐旁彎著腰,攬動著鍋裏的東西。但他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沒完沒了的饑餓感,和吃飯時凶猛自私的爭搶。他會纏著母親一遍一遍地問為什麼食物這麼少,他會咆哮著大發雷霆(他甚至記得自己的聲調,那時他巳經開始過早地變聲了,有時會發出特有的低沉的聲音),或者他會假裝哭泣尋求憐憫,好多分到一點食物。母親總是很願意多給他一點。她想當然地認為“男孩子”應該吃得多一點。可是不管她給他多少,他總是還要。每頓飯她都要懇求他不要太自私,要知道小妹妹病了,也要吃東西,可是沒有用。她不再給他盛的時候,他會憤怒地大喊,一手抓住鍋,一手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盤子裏菌,他甚至會從妹妹的盤子裏搶來一點半點的食物。他知道他在使另外兩個人挨餓,但他忍不住;他甚至感到自己有權這麼做。饑腸轆轆給了他這樣做的理由。兩頓飯之間,如果母親沒有看著,他總是從架子上少得可憐的食物裏偷出一點來。

一天,巧克力定量發下來了。過去的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都沒有發過。他清楚地記得那珍貴的一小塊巧克力。他們三個人隻分到兩盎司的一塊(那時還用盎司這個單位)。顯然應該分成三等分。突然,好像那不是他的聲音似的,溫斯頓聽見自己用低沉渾厚的聲音要求把那一整塊都給他。母親叫他不要太貪心。他喋喋不休地爭了很久,一遍一遍地叫喊、哭鬧、流淚、抗議、談判。他的小妹妹雙手緊緊地抱著母親,真的像一隻小猴子一樣,睜著大大的悲哀的眼睛回頭看著他。最後,母親掰下四分之三的巧克力給了溫斯頓,剩下的四分之一給了他妹妹。小女孩接過來呆呆地看著,也許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溫斯頓站著看了一會兒。突然,他敏捷地一跳,從妹妹手裏一把奪過了那塊巧克力跑了出去。

“溫斯頓,溫斯頓!冶母親在身後叫著,“回來!把妹妹的巧克力還給她!”

他停下了,但是沒有回去。母親焦慮的眼睛盯著他的臉。即使現在想起來,他還是不知道當時將要發生什麼事。妹妹意識到被人搶了,小聲地哭了起來。母親摟著她,把她的臉緊緊貼在自己胸前。這個動作似乎在告訴他,妹妹快死了。他轉身跑下樓梯,手裏的巧克力開始融化。

他沒有再見過母親。吃完那塊巧克力以後,他感到有點慚愧,在大街上晃了好幾個小時,直到肚子餓了才回家。回到家時,母親巳經不在了。那時,這種事司空見慣。除了母親和妹妹,屋裏什麼也沒少。她們什麼衣服也沒帶,連母親的外套都沒拿。直到今天,他也不能確定母親是不是死了。很可能隻是被送到勞改營去了。至於妹妹,可能和溫斯頓一樣被送到某一個孤兒聚居地去了(那種地方叫“感化中心冶),那是內戰之後的產物。或許她和母親一起去了勞改營,或許她隻是被扔在什麼地方死了。

這個夢在他的腦海裏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個包含著一切意義的用雙臂包圍著保護著另一個人的動作。他又想起了兩個月以前的另一個夢。正如他的母親坐在鋪著肮髒的白床單的床上,妹妹正緊緊地抱住她一樣,在那個夢裏,她坐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在他下方很深的地方,每一分鍾都在繼續下沉,但仍然透過越來越暗的海水仰望著他。

他告訴朱麗亞他母親失蹤的事。她沒有睜眼,隻是翻了個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我看你那時候是個沒心肝的小畜牲,”她含糊不清地說,“所有孩子都是小畜牲。”

“是的。可這件事的意義在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