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定了一個地方,四天以後與他下班後見麵。那是一個貧民區裏的一條街道,有一個一向擁擠嘈雜的露天市場。她會在貨攤之間閑逛,假裝尋找鞋帶或者縫紉線。如果平安無事,她就擤鼻涕,然後他再過去曰否則他就裝作不認識走開。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可以在人群中說上一刻鍾的話,安排好下一次見麵。
“現在我必須走了,”他剛一明白她的指示她就說,“我得在十九點三十分之前趕回去。今晚我要在青年反性團義務工作兩小時,發發傳單之類的東西。真該死,不是嗎?幫我撣一撣好嗎?我頭發上有樹枝嗎?你確定?那麼再見,我的愛,再見!”
她撲進他的懷裏,近乎狂熱地吻著他,然後,撥開小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林裏。即便現在他也不知道她姓什麼,住在哪裏。不過,這沒什麼分別,反正他們也不可能在室內見麵,或者進行任何文字交流。
事實上,他們沒有再回到樹林中的那塊空地。五月裏,他們隻找到了一個再次做愛的機會。那是在朱麗亞知道的另一個藏身處,一個廢舊教堂的鍾樓,附近的一片地方經曆了三十年前一顆原子彈的襲擊之後幾乎荒無人煙。一旦到了那裏,那真是一個很好的藏身之處,但是去那兒的路上卻非常危險。其餘的時候,他們隻能在大街上見麵,每晚都換一個地方,每次從不超過半個小時。在大街上通常還是有可能交談的,以某種特別的方式。他們隨著擁擠的人流在街道上行走,既不並排,也從不看對方,他們進行的是一種奇怪的斷斷續續的談話,好像燈塔的燈光一明一滅,突然會因為一個穿製服的黨員走近或者臨近了一個電幕而戛然而止,幾分鍾後,又從剛才說了一半的地方繼續下去,走到說好的分手地點便突然中斷,第二天,幾乎不需要鋪墊,前一天的話題又繼續下去。朱麗亞似乎很習慣這種交談方式,她把這叫做“分期談話”。她說話不動嘴唇的本領也令人驚歎。在一個月的夜間約會中,他們隻接了一次吻。那時他們正在一條小街上沉默地走著(離開大路時朱麗亞從不說話),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地麵隆起來了,空氣變暗了,溫斯頓發現自己跌倒在地,遍體鱗傷,驚魂甫定。一定有一枚火箭彈掉在了附近。突然,他看見朱麗亞的臉離他隻有幾厘米,臉色蒼白得像死人、像白粉。連她的嘴唇都白了。她死了!他緊緊地抱住她,親吻她,這才發現她的臉還是熱的。原來一些粉塵落在了她的嘴唇上。他們倆的臉都沾上了一層厚厚的石灰。
有時,他們到了約會地點,卻隻能擦肩而過,沒有任何表示,因為一個巡邏警正繞過街角而來,或者一架直升機正在頭頂盤旋。即使沒有那麼危險,也很難找到時間見麵。溫斯頓每周工作六十個小時,朱麗亞更長,公休日根據工作壓力而變化,經常碰不到一起。何況,朱麗亞很少有一個晚上完全有空。她花了大量時間參加講座和遊行,為青年反性團分發材料,為仇恨周準備旗幟,為節約運動籌集捐款,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動。這很值得,她說院這是偽裝。如果你遵守小的規定就可以違反大的規定。她甚至勸溫斯頓抽出一個晚上參加業餘軍火生產,那是一些積極的黨員誌願發起的活動。這樣,每周有一個晚上,溫斯頓要花四個小5時幹那種無聊透頂的工作,在一個有穿堂風的光線昏暗的車間裏擰緊一些金屬小部件,可能是炸彈的導火索,捶子的敲擊聲和電幕裏傳來的音樂單調地混雜在一起。
他們在教堂鍾樓裏見麵時終於把零零碎碎的談話連了起來。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在大鍾頂上的那個正方形小房間裏,空氣熱得凝滯,而且有很重的鴿糞味。他們坐在滿是灰塵和枯枝的地上談了好幾個小時,還不時地輪流站起來透過箭眼張望,看看有沒有人來。
朱麗亞二十六歲。她和其他三十個女孩住在一座公寓裏(“老是女人的味道!我討厭女人!”她插了一句),她的工作和他猜想的一樣,在小說處操作一台小說寫作機。她喜歡這份工作,主要是操作和修理一台巨大的、但是很容易出毛病的電機。她並不“聰明”,但很喜歡動手,對於擺弄機器尤其在行。她能描述創作小說的整個過程,從計劃委員會發布的總體指示到修改小組的最終潤色。但她對成品不感興趣。她“不喜歡讀書”,她說。書不過是一種生產出來的商品,和果醬或鞋帶沒什麼兩樣。
她對六十年代以前的事情沒有任何記憶,唯一經常對她提起革命之前的日子的人是她的爺爺,他在她八歲那年失蹤了。在學校裏,她是曲棍球隊的隊長,連續兩年得過體操冠軍。在加人青年反性團之前,她當過小小間諜隊的隊長和青年團的支部書記。她的品行無懈可擊。她甚至被選派到色處工作(此舉確鑿無疑地證明了她的好名聲冤,那是小說處的一個分支,專門生產低級色情,在無產者之間流傳。她說,那裏被工作人員戲稱為“大糞房”。她在那裏工作了一年,幫忙生產密封包裝的小冊子,書名叫《超炫故事集》或者葉女子學校的一夜》,專供年輕無產者偷偷摸摸地購買,好讓他們覺得自己買到了一些違禁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