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說:“每天晚上都這樣啊。”
我問:“這些高檔車子都跑到村子裏幹什麼?”
女孩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從後半夜到天亮,天天這樣。”
這真是奇了怪了,我們晚上隻知道躲在房間裏看書畫畫聊天,不知道這個村莊在春天來臨之際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吃完酸辣粉,我們又買了幾瓶啤酒,走上了回家的路。我們像詩人一樣敞開衣服,搖搖擺擺,任風吹著飛舞的長發,指手畫腳,得意洋洋,感覺自己就是北島,要麼就是海子。我們睥睨四麵,雄視八方,這種感覺給個市長也不換。
可是,我們走過每一家開著門麵的店鋪,卻都會遭到質疑和探尋的眼光。有時候,店鋪裏的人正在說話,看到我們後,就將剩下的半句話吞回去,警惕地望著我們,像一具蹲伏在門口的狗一樣,隨時就會發起攻擊。有時候,停在路邊的車子急急忙忙蓋上後蓋,司機站在車邊,看著我們,目光滿含敵意,好像擔心我們會在他們眼皮底下把車子偷走。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一樣,我的眼睛看到哪裏,哪裏的人就木然不動。我不知道他們剛才在幹什麼,他們正在做著什麼,但是,他們對我和畫家有著極強的防範心理,他們剛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願意讓我們知曉。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們喝完了啤酒,又快要醉了。我們躺在我房間的地麵上,抽著四元錢一包的黃紅梅,又開始探討藝術。畫家談著高更和梵高,這是他最喜歡的兩個畫家。
我談起了文學,談起了《約翰克裏斯多夫》,這是我最喜歡閱讀的一部小說。
書籍讓我這個鄉下少年度過了孤獨的沒有愛情的大學時光。就這樣,我們興奮地聊著,抽著煙,房間裏煙霧繚繞,我們全然不顧。突然,畫家說他想起了一首叫做《錯誤》的詩歌,他隻能記起來前兩句: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我沒有聽過這首詩歌,也不知道這首詩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現代詩歌精選,翻開後,我居然看到了這首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書中解釋說,這是一首閨怨詩,作者鄭愁予是台灣詩人。
久違了,我們已經磨滅了關於詩歌的印記,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詩歌已經消亡。
我們的心已經變得堅硬,詩歌柔軟的光芒無法洞穿我們的靈魂,當詩人或湮沒,或轉行,或死亡的時候,他們也帶走了我們對於詩歌的溫存記憶。現在,誰還在讀詩,誰還在寫詩?詩歌消失了,詩人消失了,還有什麼能夠帶給我們震撼和啟迪?能夠帶給我們幸福和憧憬?
是金錢嗎?
畫家說,他一直很喜歡鄭愁予的這首詩,他想參照這首詩歌的意境,畫一幅油畫。
後來,這幅油畫完成了,畫家也有了第一筆可觀的收入。畫家跨上了通往藝術殿堂的第一級台階。
有時候,天氣晴朗,我和畫家會騎著自行車,一直騎到這座城市的邊沿。城市的邊沿是茫茫無際的大海,大海邊是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上開滿了鮮花,五顏六色,迎風抖動。畫家撲倒在草地上,嗚嗚哭著,像受了委屈的無家可歸的狗。畫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海水衝刷著沙灘,陽光朗照著草地。畫家支起畫板,畫著海天一色的風景,我則躺在草地上,閱讀著新買的文學書籍。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城市裏,還有多少人像我們這樣,在不可預知的崎嶇的理想之路上,悲壯前行。
畫家那幅以鄭愁予詩歌為意境的油畫,背景就是海邊的草地,草地上,側身坐著一名美輪美奐的少女,長發如風,衣袂如霞……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們那時候過得非常充實,我們很貧窮,常常口袋裏隻剩下叮當作響的鋼鏰兒,我們每一分錢都要猶豫再三盤算再三才能花出去。
但是,我們真的感覺不到自己痛苦,感到不到自己貧窮,反而覺得很富有,是精神上的富有。因為藝術,因為文學,因為繪畫,讓我們感覺自己卓爾不群,感覺自己總有一飛衝天的那一刻。常常地,我們走在狹窄逼仄垃圾遍地的城中村,心中充滿了神聖和崇高,也充滿了必勝的信念,那種感覺就像毛主席去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