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是的,春天來了。”

之後又無話可說了。

春天一到,解放軍就用炸藥隆隆地放炮,為汽車和大炮炸開寬闊的大路向土司們的領地挺進了。土司們有的準備跟共產黨打,有的人準備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聽說他派去跟共產黨接頭的人給他帶回了一身解放軍衣服,一張封他為什麼司令的委任狀。茸貢女土司散去積聚的錢財,買槍買炮,要跟共產黨幹。這個女人仿佛又變年輕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說不知道共產黨是什麼,也不知道共產黨會把他怎麼樣。他隻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跟麥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我要是抵抗共產黨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黃師爺都主張我跟白色漢人談判。黃師爺說:“要幹就下決心一起幹,不幹,可以讓他們住在外麵去了。”

管家說:“可不能在廁所裏談了。”

我笑了,說:“是不能在廁所裏談了。”

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認真地問黃師爺,漢人屁股裏出來的東西是不是沒有臭味。黃師爺說有。管家還要問他是漢人的屎臭還是藏人的臭。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黃師爺不怒不惱,把管家的問題當成玩笑。他笑著說:“管家還是問少爺吧,他跟漢人在廁所裏一起呆過。”

大家又笑了。

我已經準備和白色漢人軍隊談判聯合了。又一件事情使這一切變成了泡影。這天晚上,我正在燈下跟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坐在一起,我們兩個都沒有話說,因為目前所麵臨的問題早已超過了他的知識範圍。但我已經習慣了每當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時,都把他叫到身邊來。燈芯僻僻地響著,書記官眼裏的神色迷惘惶惑。這時,索郎澤郎臉上帶著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進來了。他帶進來的風吹得燈苗左搖有晃,他大聲說道:“終於抓到了!”

這些日子,他總對我說,對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覺得這個女人跟我沒有什麼關係了,除了她還住在我的房子裏,還在吃我的,穿著我的之外。索郎澤郎覺得這就是跟我有關係,這是下人們的見識,以為給幾點什麼東西就算是有了關係。共產黨就要來了,但他卻盯住一個女人不放。

索郎澤郎沒有殺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這回,他終於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發現一個白色漢人軍官從塔娜房裏出來,便叫上人,把這個人腰裏的小手槍下了,推下樓來,叫爾依綁在了樓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門外,但我看不到樓下的情景,隻聽到行刑人揮動鞭子撕開空氣的聲音,和被鞭打的人發出一聲聲慘叫。遠遠近近的狗也發了瘋一般跟著叫開了。

塔娜又和一個男人勾搭上了。

後來,月亮升起來,狗咬聲在月亮裏回蕩。

48.炮聲

白色漢人的軍隊開走了。

他們是半夜裏走的,連個別都不告就集合起隊伍走了。

早上起來,我隻看到他們給我留下的那個人,那個被捆在行刑柱上的軍官,胸口上插著一把自己人的短劍。他們把住過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說明離開時的情狀並不倉惶。黃師爺也跟著白色漢人走了。在他房裏,報紙疊得整整齊齊,上麵,放著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漢字寫的,我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香爐裏的灰還是熱的。我的妻子也跟他們跑了,隻是她離開時不大像樣,被子、床圍,以及好多絲織的繡花的東西都剪碎了,門窗洞開著,一股風吹來,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裏飛舞起來。風一過,落在地上,又成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代表著一個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澤朗大叫著要去追擊。

管家笑了,問我該往那個方向追,他卻茫然地搖晃腦袋,他是個忠實的人,但那樣子實在很愚蠢。我的心裏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腳,叫他滾開。

但他對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後,他從腰裏掏出刀,對大家晃一晃,衝下樓,衝向遠方,在早春幹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滾滾塵土。

管家對我說:“隨他去吧。”

望著那一股黃色塵埃在空中消散,悲傷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說:“他還會回來嗎?”

爾依的眼裏有了淚水,臉上還是帶著曬腆的神情說:“少爺,叫我去幫他吧。”管家說:“隻要不死,他會回來的。”

我問書記官,索郎澤郎會不會回來。

他大搖其頭,他說這個人鐵了心要為主子而死。這一天,我在樓上走來走去,怪我不能早給索郎澤郎一個自由民身份。後來,還是過去的侍女桑吉卓瑪來了,她抓住我的雙手,用她的額頭頂住我的額頭,說:“少爺啊,好人啊,叫使你難過的怪想法從腦袋裏出來吧。索郎澤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殺那個賤人去了。”

我的淚水嘩嘩地衝出了眼眶。

卓瑪把腦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聲來:“少爺啊,好人啊,我恨自己為什麼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陽,太陽帶著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沒有這樣滋潤過了。我聽見自己對卓瑪,對我第一個女人說:“去吧,把銀匠找來,我要給你們自由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