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認真,說:“我是說有顏色的漢人來了!”
這—下我懂了。沒有顏色的漢人來到這個地方,純粹隻是為了賺點銀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隻是為了活命,像師爺本人一樣。但有顏色的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我們的土地染上他們的顏色。白色的漢人想這樣,要是紅色的漢人在戰爭中得手了,據說,他們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顏色。我們知道他們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難分高下。每個從漢地來的商隊都會帶來報紙,因為我有一個智慧的師爺,像愛鴉片一樣愛報紙。看不到報紙,他煩躁不安,看到了,他長籲短歎。他總是告訴我說:“他們越打越厲害了。越打越厲害了。”
黃師爺過去做過省參議,因為反對打紅色漢人落到這個地步,但他又不高興紅色漢人取得勝利。那陣,在我們這地方,老百姓中間,都在傳說漢人就要來了。書記官說過,老百姓相信的事情總是要發生的,就算聽上去沒有多少道理,但那麼多人都說同一個話題,就等於同時忿動了同一條咒語,向上天表達了同一種意誌。
師爺總是說,他們還互相攔腰抱得緊緊的,騰不出手來。但現在,他突然對我說:“他們來了!”
我問師爺:“他們想見我?”
師爺笑了,說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說:“好吧,叫他們來吧,看看我們喜歡那一種顏色。”
師爺還是笑,說:“少爺的口氣好像女人挑一塊綢緞做衣服一樣。”他說,這些人他們是悄悄來的,他們誰也不想見。他們還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顏色的漢人。
我問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我是你的師爺,我不該知道嗎?這種口氣,我是不高興聽見的,他見我的臉變了顏色,便改口說,“少爺忘了,過去你的師爺也是有顏色的,所以,見到他仍我就認得出來。”我問這些人想幹什麼。師爺叫我回去休息,說這些人現在還不想幹什麼。他們隻會做我們準許做的事情,他們會比鎮子出的其他人還要謹慎。他們隻是來看,來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著之前,我的腦子裏還在想:梅毒;還在想:他們。想到他們,我打算明天一起來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認出那些漢人是有顏色的。
這天,我起得晚,心裏空蕩蕩的,就覺得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少了什麼。我問下人們,今天少了什麼,他們四處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飾,比如我們擺在樓裏各處的值錢的器物,告訴我,沒有少什麼。
還是索郎澤郎說:“今天,太太沒有唱歌。”
大家都說:“她天天坐在樓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陽一出來,塔娜就坐在樓上的雕花欄杆後麵歌唱,本來,前些時候,我已經覺得時間加快了速度,而且越來越快。想想吧,這段時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土司們來了,梅毒來了,有顏色的漢人來了。隻有當我妻子為了勾引年輕的汪波土司而引頸歌唱時,我才覺得時間又慢下來。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暈,時間加快了。
土司們都還沒有從街上的妓院裏回來,下人們陪著我走出房子,在妓院裏沒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陰鴛而得意的目光望著我。四處都靜悄悄的,我的心卻像騎在馬上疾馳,風從耳邊呼呼吹過時那樣吟吟地跳蕩。土司們從妓院裏出來,正向我們這裏走來,他們要回來睡覺了。在街上新蓋的大房子裏,時間是顛倒的。他們在音樂聲裏,在酒肉的氣息裏,狂歡了一個晚上,現在,都懶洋洋地走著,要回來睡覺了。看著他們懶懶的身影,我想,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後來我想起了昨天和黃師爺的話題,便帶著一幹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認認那些悄悄來到這裏的有顏色的漢人。走到橋上,我們和從妓院裏出來的土司們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幾個人鼻頭比原來紅了。我想,是的,他們從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們不知道姑娘們身上有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