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這個土司應該是所有土司的榜樣。

最後一天來的土司是一個年輕人,沒有人認識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從南方邊界出發,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長的時間。最近的路是穿過麥其土司的領地,他沒有那個膽量。聽了這話,麥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聲變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沒有理會麥其土司。他認為這個人是已經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對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對我說:“相信我們會有共同的話題。”

我給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說。

他說:“讓我們把仇恨埋在土裏,而不是放在肚子裏。”

管家問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爺。

汪波土司笑了,他請求在鎮子上給一塊地方,他也要在這裏做點生意。麥其土司接連對我搖頭。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請求。他表示,將按時上稅給我。我說:“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要是中國人還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樣;掏錢買飛機。但日本人已經敗了,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有人間:“漢人不是自己打起來了嗎?”

我說:“黃師爺說,這一仗是中國最後一戰了。”

土司們問黃師爺是紅色漢人會取得勝利,還是白色漢人。

黃師爺說:“不管哪一邊打勝,那時,土司們都不會像今天這樣了。不會是自認的至高無上的王了。”

土司們問:“我們這麼多王聯合起來,還打不過一個漢人的王嗎?”

黃師爺哈哈大笑,對同是漢人的麥其土司太太說:“太太,聽見了嗎?這些人說什麼夢話。”

土司們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劍而起,要殺死我的師爺。土司們又把她勸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裏還有男人嗎?土司裏的男人都死光了!”

44.土司們

土司們天天坐在一起閑談。

一天,管家突然問我,把這些人請到這裏來目的是什麼。

我才開始想這個問題,是呀,我把這些人請來,僅僅是叫他們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敵人聚會一次?我要是說是,沒人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好人,即或這個好人是個傻子。何況,這個傻子有時還會做出天下最聰明的事情。要說不是,不管怎麼想,我也想不出請這些人幹什麼來了。

想不出來,我就問身邊的人,但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

塔娜的笑有點冷峻,說我無非是想在茸貢家兩個女人麵前顯示自己。

她沒有說對。

我問黃師爺,他反問我:“少爺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嗎?我跟他們一樣自認為是聰明人,不然我不會落到現在的下場。”我這一問,使他想起了傷心事。他說了幾個很文雅的字: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來。他說,將來,不管什麼顏色的漢人取勝,他都沒有戲唱。他是這樣說的,“都沒有我的戲唱”。他反對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打仗,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白色的一邊勝了,他是紅色的。紅色的一邊勝了,連他自己都想不起為他們做過什麼事情。我沒想到黃師爺會這麼傷心。我問他,叔叔在世時喜歡紅色漢人還是白色漢人。

他說是白色漢人。

我說:“好吧,我也喜歡白色漢人。”

他說:“是這個情理,但我怕你喜歡錯了。”他說這話時,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氣。明晃晃的太陽照著,我可不能在別人麵前發抖。

師爺說:“少爺不要先就喜歡一種顏色,你還年輕,不像我已經老了,喜歡錯了也沒有關係。你的事業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歡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邊。

我找到書記官,他正在埋頭寫東西。聽了我的問題,他慢慢抬起頭來,我懂得他眼裏的話。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我知道他那裏沒什麼實質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裏隻有一句話:“命運不能解釋。”

索郎澤郎對我不去問他十分不滿,他自己找到我,說:“難道你把這些人召來,不是為了把他們都殺了?”

我很肯定地說:“不是。”

他再問我:“少爺真沒有這打算?”

我還是回答:“沒有。”但口吻已有些猶豫了。

要是索郎澤郎再堅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殺掉土司們了。但他隻是在鼻孔裏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索郎澤郎心裏有氣,便對手下幾個專門收稅的家夥大聲喊叫。我的收稅官是個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著殺人的欲望,一直對他的好朋友爾依生下來就是殺人的人十分羨慕。他曾經說:“爾依生下來就是行刑人,一個人生下來就是什麼而不是什麼是不公平的。於是有人問他,是不是土司生下來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說什麼了。管家曾建議我殺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誠沒有答應。今天的事,再次證明了這一點。看見他離開時失望的樣子,我真想抓個土司出來叫他過過殺人的癮。”

有了這個小插曲,我再也不問自己請土司們來是幹什麼了。

這天,我跟土司們一起喝酒。他們每個人都來跟我幹杯,隻有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沒有一點表示。兩輪下來,我不要他們勸,自斟自飲起來。跟我最親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勸我不要再喝了,說主人已經醉了。父親說:“叫他喝吧,我這個兒子喝醉和沒有喝醉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