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預先計劃好要這麼幹的,但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帶著塔娜下樓吃飯來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說話,卻耐著性子和麥其土司與太太扯了些閑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後來就大膽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麵上是挑釁,深藏其後的卻是害怕。

吃完飯,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澤郎看上的那個侍女帶進來。她們已經用鞭子抽打過她了。女土司把一張燦爛的笑臉轉向了我,說:“這小蹄子傳錯了我的話,現在,我要殺了她。”

我說:“不知道這個姑娘傳錯了嶽母什麼話?她叫我替你喂馬,難道你是傳話餓死那些值錢的馬?”

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齒,叫另外三個侍女把她們的夥伴推出去斃了。

索郎澤郎,我的收稅官從外麵衝進來,在我麵前跪下,我叫他起來說話,但他不肯,他說:“少爺知道我的意思。”

我對嶽母說:“這個姑娘我的稅務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說:“稅務官是什麼官?”她說,我這裏有好多東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歡。

我說,這裏的事情,這個正在創造的世界並不要人人都喜歡。

“管他是什麼狗屁官,也是個官吧。”女土司把臉轉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貢土司,說,“你兒子不懂規矩,這小蹄子是個侍女,是個奴才。”

這句話叫麥其土司感到難受。

這個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對。我請她來,隻是想叫土司們最後聚會一下,她卻鐵了心跟我作對。這些年,土司們都高枕無憂地生活,也許,他們以為—個好時代才剛剛開始吧。現在,我要使這個靠我的麥子渡過了饑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難受一下了。我告訴她,我身邊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貴出身,是土司的女兒,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來了侍女們的頭子桑吉卓瑪,行刑人兼照相師傅爾依,我的貼身侍女,那個馬夫的女兒,一一向她介紹了他們的出身。這些下人在別的主子麵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種很有尊嚴的笑容。這一下把女土司氣得夠嗆。她對那個侍女說:“你真要跟這個人嗎?”

侍女點點頭。

女土司又說:“要是我饒恕你的一切罪過…”

那個侍女堅定地走到了索郎澤郎身後,打斷了她的話,說:“我並沒有什麼罪過。”

爾依舉起相機,先是一聲爆響,接著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這一下也把我的嶽母嚇得不輕。她一臉驚恐的表情給攝入照相機裏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說,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說,還會有其他土司來這裏作客。

她對麥其土司說:“本來,我說到這裏可以跟你再好好敘敘話,可你老了,沒有精神了。要是別的土司要來,我就等等他們,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氣,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舊日的相好一樣。

高高在上的土司們其實都十分寂寞。

銀子有了,要麼睡不著覺,要麼睡著了也夢見有人前來搶奪。女人有了,但到後來,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喚不起睡在肥胖身體深處的情欲。最後,土司們老了,那個使男人充滿自信的地方,早就永遠地死去了。麥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著,用無奈的眼睛看著曾跟自己有過雲雨之歡的茸貢土司。

他們都老了。

夜降臨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蒼老多了。我母親和父親也是一樣的。早上,他們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還有些精神,下午,臉上撲上了灰塵,加上上了年紀的困倦,便現出真相了;麥其和茸貢都盼著別的土司早點到來,下人們在樓上最向陽的地方擺上了軟和的墊子,兩個土司坐在墊子上陳望遠方。土司太太則在屋裏享用鴉片。她說過,在漢地的家鄉,好多人為了這麼一點癖好,弄得傾家蕩產,而在麥其家,用不著擔心為了抽幾口大煙而有一天會曝屍街頭,所以,她要好好享受這個福氣。我叫黃師爺去陪著母親說話,兩個漢人可以用他們的話說說家鄉的事情。

天氣好時,每到正午時分,河上總要起一陣風。

河上的風正對著麥其土司的夏宮吹來。下人們站起來,用身子把風擋住。每天,都有客人駕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來了。其中當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麥其家是親戚,大饑荒那幾年,在我初建寨子時,他曾在這裏住了好長時間。在所有土司裏,我要說,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一個。他的人馬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先到的土司們都由樓上下來了。我看迎客用的紅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們踩髒了,便叫人換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過中午時分昏昏欲睡的鎮子,走上了木橋。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見的是一個吹脹了的口袋放在馬背上。馬到了麵前,我才看到口袋樣的身子和寬簷呢帽之間,就是我朋友那張和氣的臉。

看看吧,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麵前,但他隻對這些人舉了舉帽子。當初,我奪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馬,就把我緊緊地抱住了,兩個人碰了額頭,挨了臉頰,摩擦了鼻尖,大家都聽見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說:“嗬,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經不能自己走上樓了。

黃師爺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們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裏抬到樓上。坐在椅子上,他還緊拉著我的手,說:“瞧,腰上的氣力使我還能坐在馬背上,手上的力氣使我還能抓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