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屋的窗子響了,然後,是一串馬蹄聲響到了天邊。店主說:“他走了。我在這裏壘了個窩,幹完那件非幹不可的事,我們就有個窩了。是少爺你逼得他無家可歸。”
我笑了:“這樣才合規矩。”
店主說:“我和大家一樣,以為你是個不依規矩的人,我們錯了。”
我們兩個坐在桌前,桌麵上,帶刀的食客們刻下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神秘的符號和咒語,手,鳥兒,銀元上的人頭,甚至還有一個嘴唇一樣的東西。我說那是女陰,店主一定說是傷口。他其實是說我使他受了傷害。他第三次說那是傷口,我的拳頭便落在了他臉上。他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沾滿了塵土,眼睛裏竄出了火苗。
這時,黃初民進來了,大模大樣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帶來的幾個貼身保鏢交給我,編入隊伍裏。
“我不要你任何東西。”
“難道,在這裏我還要為自己的安全操心嗎?”
看看吧,黃初民才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落到了眼下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運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曉得真要有人對他下手,幾個保鏢是無濟於事的。他把保鏢交出來,就不必為自己操心了。該為他操心的,就變成了我。他唯一的損失是走到什麼地方,就不像有保鏢那麼威風了。但隻要不必時刻去看身後,睡覺時不必豎著一隻耳朵,那點損失又算得上什麼。他喝了一碗酒,咧開嘴笑了,幾滴酒沾在黃焦焦的胡子上麵。我叫他想喝酒時就上這個酒店裏來。他問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連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訴他,到這個店裏喝酒他不必付帳。他問我是不是免去了這個店主的稅。店主說:“不,我記下,少爺付帳。”
黃初民問:“你是他的朋友嗎?少爺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因為我的弟弟是個殺手。”
黃初民立即叫酒嗆住了,那張黃色的臉也改變了顏色。
我帶著他走出店門時,他的腳步像是喝醉了一樣踉貂蹌蹌。我告訴他,這個殺手是專報家仇的那種,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覺得酒有些上頭,在橋上,吹了些河風,酒勁更上來了。黃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頭。他問我:“他弟弟真是一個殺手嗎?”
我說:“這個我知道,我隻是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他想了想,說:“落到這個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這樣吧,我就當你的師爺吧。”他用了兩個漢字:師爺。我的傻子腦袋裏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問他:“那我是什麼人?”
他想了想,大聲地對著我的耳朵喊:“現在你什麼人都不是,但卻可能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一種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個土司的兒子,而又不是土司繼承人的話,就什麼都不是。哥哥死後,父親並沒有表示要我做繼承人。我嶽母又寫了信來,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說,麥其土司遭到了那麼傷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麥其土司最後一個兒子搶來做自己的繼承人。但管家對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時是兩個土司。黃師爺把這意思十分明確地告訴了我。
當然,他們都告訴我,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說,我們就等著吧,我不著急。
這樣,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管家和師爺兩個人管理著生意和市場,兩個小廝還有桑吉卓瑪辦些雜事。這樣過了幾年,麥其家的傻子少爺已經是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著賬本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問:“甚至比過了我的父親?”
“超過了。”他說,“少爺知道,鴉片早就不值錢了。但我們市場上的生意好像剛剛開始。”
這天,我帶著塔娜打馬出去,路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回到邊界上後,她沒有再去找別的男人,我覺得這樣很不錯。她問:“你真是土司裏最富有的人了嗎?”
我說:“是的。”
她說:“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後邊的是些什麼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親近的人們跟在後麵。塔娜對著天空說:“天老爺,看看你把這個世界交到了些什麼樣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興才這樣說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師爺是個胡子焦黃的老頭,兩個小廝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緣故吧,一大一小兩張臉對著什麼東西都隻有一種表情,爾依臉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澤郎的表情是凶狠。索郎澤郎已經是專管收稅的家丁頭目了,他很喜歡專門為收稅的家丁特製的衣服。卓瑪現在是所有侍女和廚娘的領班,她發胖了,對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男人已經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經開始忘記銀匠了,她好像也忘記給我當侍女的時光了。
塔娜問我:“桑吉卓瑪怎麼不懷孩子呢?跟過你,跟過銀匠,又跟了管家。”
她問了個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於是,我用她的問題問她,問她怎麼不給我生個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還不知道值不值得為我生孩子,她說:“要是你真是個傻子怎麼辦,叫我也生個傻子?”
我美麗的妻子還沒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對她說:“我是個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輩子空著了。”
塔娜說:“等到我覺得你真是個傻子時,我要另外找一個人叫我懷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