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其土司說:“好。”

天開始亮了。哥哥的臉像張白紙一樣。他沉沉地睡著,臉上出現了孩子一樣幼稚的神情。

土司問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爾依說:“要是屎沒有流出來,就能。”

爾依很幹脆地說:“父親的意思是說,大少爺會叫自己的糞便毒死。”

土司的臉變得比哥哥還蒼白。他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大家就從大少爺的屋子裏魚貫而出。爾依看著我,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我知道他是為我高興。塔娜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麥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該為自己高興,還是替哥哥難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裏去兩三次,但都沒有見他醒過來。

這年的春天來得快,天上的風向一轉,就兩三天時間吧,河邊的柳枝就開始變青。又過了兩三天,山前、溝邊的野桃花就熱熱鬧鬧地開放了。

短短幾天時間,空氣裏的塵土就叫芬芳的水氣壓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親卻又恢複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熱敷了。他說:“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擔子。”他那樣說,好像隻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還沒有死去,就開始發臭了。哥哥剛開始發臭時,行刑人配製的藥物還能把異味壓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強烈的香草。後來,香草的味道依然強烈,臭味也從哥哥肚子上那隻木碗下麵散發出來。兩種味道混合起來十分刺鼻,沒人能夠招架,女人們都吐得一場糊塗,隻有我和父親,還能在裏麵呆些時候。我總是能比父親還呆得長些。這天,父親呆了一陣,退出去了。在外麵,下人們把驅除穢氣的柏煙扇到他身上。父親被煙嗆得大聲咳嗽。這時,我看到哥哥的眼皮開始抖動。他終於醒了,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說:“我還在嗎?”

我說:“你還在自己床上。”

“仇人,刀子,麥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歎口氣,摸到了那隻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虛弱地笑了:“這個人刀法不好。”

他對我露出了虛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醒過來了。”

大家都進來了,但女人們仍然忍不住要吐,麥其家的大少爺臉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羞怯的紅暈,問:“是我發臭了嗎?”

女人們都出去了,哥哥說:“我發臭了,我怎麼會發臭呢?”

土司握著兒子的手,盡量想在屋裏多呆一會兒,但實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對兒子說:“你是活不過來了,兒子,少受罪,早點去吧。”說完這話,老土司臉上涕淚橫流。

兒子幽怨地看了父親一眼,說:“要是你早點讓位,我就當了幾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當土司。”

父親說:“好了,兒子,我馬上讓位給你。”

哥哥搖搖頭:“可是,我沒有力氣坐那個位子了。我要死了。”說完這句話,哥哥就閉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淚。這時,哥哥又睜開眼睛,對我說,“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個著急的人。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為害怕你。現在,我用不著害怕了。”他還說,“想想小時候,我有多麼愛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間,過去的一切都複活過來了。

我說:“我也愛你。”

“我真高興。”他說。說完,就昏過去了。

麥其家的大少爺再沒有醒來。又過了幾天,我們都在夢裏的時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淚。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淚會比我的眼淚更真誠。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之間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經蕩然無存。我是在為他最後幾句話而傷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緊靠著我,往我懷裏鑽。我知道,這並不表示她有多愛我,而是害怕麥其家新的亡靈,這說明,她並不像我那樣愛哥哥。

母親擦幹眼淚,對我說:“我很傷心,但不用再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親重新煥發了活力。

兒子的葬禮,事事他都親自張羅。他的頭像雪山樣白,臉卻被火化兒子遺體的火光映得紅紅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了壇子裏,僧人們吹吹打打,護送著骨灰往廟裏走去。骨灰要供養在廟裏,接受齋醮,直到濟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個活人的骨頭正在壇子裏,在僧人們誦念《超生經》的嗡嗡聲裏漸漸變冷。土司臉上的紅色卻再沒有退去。他對濟嘎活佛說:“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還要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種的時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39.心向北方

這一年,麥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種了鴉片,三分之二種了糧食。其它土司也是這麼幹的。經過了一場空前的饑荒,大家都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在家裏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麥其家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