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雖然凍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個叫多吉羅布的殺手身上,就軟下來,連上麵的冰也融化了。這個殺手不是個好殺手。他到這裏來這麼久了,不是沒有下手的機會,而是老去想為什麼要下手,結果是遲遲不能下手。現在不同了,這件紫色的衣服幫了他的忙,兩股對麥其家的仇恨在一個人身上彙聚起來。在嚴寒的冬夜裏,刀鞘和刀也上了凍。他站在麥其家似乎是堅不可摧的官寨下麵,拔刀在手,隻聽夜空裏鏘琅琅一聲響亮,叫人骨頭縫裏都結上冰了。殺手上了樓,他依照我的願望在樓上走動,刀上寒光閃閃。這時,他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要是我是個殺手,也會跟他走一樣的路線。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個人,殺手來到了他的門前,用刀尖撥動門栓,門像個吃了一驚的婦人一樣“呀”了一聲。屋子裏沒有燈,殺手邁進門坎後黑暗的深淵。他站著一動不動,等待眼睛從黑暗裏看見點什麼。慢慢地,一團模模糊糊的白色從暗中浮現出來,是的,那是一張臉,是麥其家大少爺的臉。紫色衣服對這張臉沒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張臉,所以,立即就想轉身向外。殺手不知道這些,隻感到有個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穩住身子,舉起了刀子,這次不下手,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有足夠的勇氣舉起刀子了。他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仇恨,隻是這片土地規定了,像他這樣的人必須為自己的親人複仇。當逃亡在遙遠的地方時,他是有足夠仇恨的。當他們回來,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樣的下場時,仇恨就開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須對麥其家舉起複仇的刀子,用刀子上複仇的寒光去照亮他們驚恐的臉。是的,複仇不僅是要殺人,而是要叫被殺的人知道是被哪個複仇者所殺。

但今天,多吉羅布卻來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爺叫醒,告訴他是誰的兒子回來複仇了。紫色衣服卻推著他去找老土司。殺手的刀子向床上那個模糊的影子殺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隴地哼了一聲。

殺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軟軟的撲哧一聲,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沒有了。殺手多吉羅布是第一次殺人,他不知道刀子捅進人的身子會有這樣軟軟的一聲。他站在黑暗裏,聞到血腥味四處彌漫,被殺的人又哼了睡意濃重的一聲。

殺手逃出了屋子,他手裏的刀讓血蒙住,沒有了亮光。他慌慌張排地下樓,衣袂在身後飄飛起來。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殺了一樣靜。隻有麥其家的傻子少爺躺在床上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來了!”

塔娜醒過來,把我的嘴緊緊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多吉羅布來了!”

在這喊聲裏,要是有哪個人說不曾被驚醒,就是撒謊了。一個窗口接著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但當他們聽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個又一個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說:“好吧,光是當一個傻子的妻子還不夠,你還要使我成為一個瘋子的妻子嗎?”

塔娜其實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爺被人一刀深深地紮在肚子上,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告訴她:“哥哥被殺手在肚子上紮了一刀。”

她說:“天哪,你那麼恨他。不是他要搶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說他討姑娘喜歡嗎?”

我說:“一刀紮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來了。”

她翻過身去,不再理我了。

這時,殺手逃到了官寨外麵,他燃起了一個火把,在廣場上大叫,他是死在麥其家手裏的誰誰的兒子,叫什麼名字,他回來報仇了。他叫道:“你們好好看看,這是我的臉,我是報仇來了!”

這回,大家都跑到外麵去了,望著樓下那個人,他用火把照著自己的臉。他就騎在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裏一陣蹄聲,響到遠處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滅了,土司才喊追。我說:“追不上了。還是去救人吧,他還沒有死。”

“誰?”老土司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驚恐。

我笑了,說:“不是你,是你的大兒子,殺手在他肚子上殺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說:“他為什麼不殺我?”

他其實是用不著問的,我也用不著去回答。還是他自己說:“是的,我老了,用不著他們動手了。”

“他是這樣想的。”我說。

父親說:“你一個傻子怎麼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

塔娜在我耳邊說:“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為我是個傻子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我回答。

土司叫人扶著,到繼承人的房間裏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說的一樣,大少爺的屋子充滿了血和糞便的味道。他的腸子流到外麵來了。他的手捂在傷口上,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哼哼著。那種哼哼聲,叫人聽來,好像被人殺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邊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裏掃來掃去,最後,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對塔娜說:“父親想要你去叫。”

父親說:“是的,也許你會使他醒來。”

塔娜的臉紅了,她看看我,我的腦子開始發漲了,但我還是胡亂說了些救人要緊的話。塔娜喊了,塔娜還說:“要是聽到了我叫你,就睜一下眼睛吧。”但他還是把眼睛緊緊閉著,沒有睜開的意思。門巴喇嘛隻能醫眼睛看不見的病,對這樣恐怖的傷口沒有什麼辦法。還是把行刑人傳來,才把傷口處置了。兩個行刑人把腸子塞回到肚子,把一隻盛滿了藥的碗扣在傷口上用布帶纏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爾依擦去一頭汗水,說:“大少爺現在不痛了,藥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