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你們倆還是回到邊界上去吧,看來,那裏才是你們的地方。”母親還說,現任土司“沒有”了之後,她也要投奔她的兒子。母親知道等待我的將是個不眠之夜,離開時,她替我們把燈油添滿了。我的妻子哭了起來。我不是沒有聽過女人的哭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如此難受。這個晚上,時間過得真侵。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塔娜哭著睡著了,睡著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傷的樣子使我衝動,但我還是端坐在燈影裏,身上的熱勁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後來,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來了,開始,她的眼色很溫柔,她說:“傻子,你就那樣一直坐著?”

“我就一直坐著。”

“你不冷嗎?”

“冷。”

這時,她真正醒過來了,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事,便又縮回被窩裏,變冷的眼裏再次淌出成串的淚水。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就出去走了一會兒。我看到父親的窗子亮著燈光。官寨裏一點聲息都沒有,但肯定有什麼事情正在進行。在白天,有一個時候,我是可以決定一切的。

現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狀況了。現在,是別人決定一切了。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進行得很慢,時間也過得很慢。誰說我是個傻子,我感到了時間。傻子怎麼能感到時間?

燈裏的油燒盡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後來,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裏坐著,想叫自己的腦子裏想點什麼,比如又一個白晝到來時,我該怎麼辦。但卻什麼都想不出來。被子管家曾說過,想事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說悄悄話。但要我說話不出聲,可不太容易。不出聲,又怎麼能說話。我這樣說,好像我從來沒有想過問題一樣。我想過的。但那時,我沒有專門想,我要想什麼什麼。專門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對自己說悄悄話,我就什麼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裏,聽著塔娜在夢裏深長的呼吸間夾著一聲兩聲的抽泣。後來,黑暗變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見了白晝是怎麼到來的。

塔娜醒了,但她裝著還在熟睡的樣子。我仍然坐著。後來,母親進來了,臉色灰黑,也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她又一次說:“兒子,還是回邊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裏,把你的東西全部都帶到那裏去。”

隻要有人跟我說話,我就能思想了,我說:“我不要那些東西。”

塔娜離開了床,她的兩隻乳房不像長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銅製品。麥其家餐室的壁櫥裏有好幾隻青銅鴿子,就閃著和她乳房上一樣的光芒。她穿上緞子長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別的女人身上,就沒有這樣的光景。光芒隻會照著她們,而不會在她們身上流淌。就連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太也說:“天下不會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說:“我丈夫像這個樣子,也許,連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搶走。”

土司太太歎了口氣。

塔娜笑了:“那時候,你就可憐了,傻子。”

36.土司遜位

在麥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時定下來的。今天,餐室裏的氣氛卻相當壓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裏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進行飯量比賽。

隻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發現,他看得最多的還是土司父親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適時地打了一個隔:“呢……”土司就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土司太太把身子坐直了,說:“呢,傻子跟他妻子準備回去了。”

“回去?這裏不是他們的家嗎?當然,當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說,“但他該清楚,邊界上的地方並不能算是他們的地方。我的領地沒有一分為二,土司才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說:“讓我替王掌管那裏的生意。”

我的哥哥,麥其家王位的繼承人,麥其家的聰明人說話了。

他說話時,不是對著我,而是衝著我妻子說:“你們到那地方去幹什麼?那地方特別好玩嗎?”

塔娜冷冷一笑,對我哥哥說:“原來你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好玩?”

哥哥說:“有時候,我是很好玩的。”

這話,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父親看看我,但我沒有說什麼。土司便轉臉去問塔娜:“你也想離開這裏?”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說了兩個字:“隨便。”

土司就對太太說:“叫兩個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還坐在那裏,沒有散去的意思。土司開始咳嗽,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問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說:“你以為還有什麼好事情發生嗎?對付我母親時,你很厲害嘛,現在怎麼了?”

我說:“是啊,現在怎麼了?”

她冷冷一笑,說:“現在你完了。”

我從官寨裏出來,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時,這裏總會有些人在的。眼下,卻像被一場大風吹過,什麼都被掃蕩得幹幹淨淨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沒有對他說什麼,但他跪在我麵前,說:“少爺,求你放過我兒子吧,不要叫他再跟著你了。將來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腳踹在他的臉上。但沒有踹便走開了。走不多遠,就遇到了他的兒子,我說:“你父親叫我不要使喚你了。”

“大家都說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說:“你滾吧。”

他沒有滾,垂著爾依家的長手站在路旁,望著我用木棍拍打著路邊的樹叢和牛勞,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