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的人群圍著我在廣場上轉了幾圈,終於像衝破堤防的洪水一樣,向著曠野上平整的麥地奔去了。麥子已經成熟了。陽光在上麵滾動著,一浪又一浪。人潮卷著我衝進了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麥粒在人們腳前飛濺起來,打痛了我的臉。我痛得大叫起來。他們還是一路狂奔。麥粒跳起來,打在我臉上,已不是麥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當然,麥其土司的麥地也不是寬廣得沒有邊界。最後,人潮衝出麥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鵑林橫在了麵前,潮頭不甘地湧動了幾下,終於停下來,嘩啦一聲,泄完了所有的勁頭。

回望身後,大片的麥子沒有了,越過這片被踐踏的開闊地,是官寨,是麥其土司雄偉的官寨。從這裏看起來顯得孤零零的,帶點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憂傷湧上了我心頭。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麥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邊。從這裏望去,看見他們還站在廣場上。他們肯定還沒有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裏。我也不清楚怎麼會這樣。但我知道有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在我和他們之間拉開了這麼遠的一段距離。拉開時很快,聯想一下的功夫都沒有,但要走近就困難了。眼下,這些人都跑累了,都癱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們也不知道這樣幹是為了什麼。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奇跡出現,也從來不是百姓的奇跡。這種瘋狂就像跟女人睡覺一樣,高潮的到來,也就是結束。激動,高昂,狂奔,最後,癱在那裏,像叫雨水打濕的一團泥巴。

兩個小廝也叫汗水弄得濕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張著愚蠢的嘴巴,臉上,卻是我臉上常有的那種傻乎乎的笑容。

天上的太陽曬得越來越猛,人們從地上爬起來,二三兩兩地散開了。到正午時分,這裏就隻剩下我和索郎澤郎、小爾依三個我們動身回官寨。

那片麥地真寬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廣場上空空蕩蕩。隻有翁波意西還坐在那裏。坐在早上我們兩個相見的地方。官寨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真希望有人出來張望一眼,真希望他們弄出點聲音。秋天的太陽那麼強烈,把厚重的石牆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鐵鑄的牆壁。太陽當頂了,影子像個小偷一樣賠在腳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點。

翁波意西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

自從失去了舌頭,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臉上變出了一年四季與風雨雷電。

他沒有再開口,仍然眼睛和我說話。

“少爺就這樣回來了?”

“就這樣回來了。”我本來想說,那些人他們像洪水把我席卷到遠處,又從廣闊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說不出來背後的意思,說不出真正想說的意思。洪水是個比喻,但一個比喻有什麼意思呢?比喻僅僅隻是比喻就不會有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真發生了奇跡嗎?”

“你說話了。”

“你真是個傻子,少爺。”

“有些時候。”

“你叫奇跡水一樣衝走了。”

“他們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製不了。”

“因為沒有方向。”

“方向?”

“你沒有指給他們方向。”

“我的腳不在地上,我的腦子暈了。”

“你在高處,他們要靠高處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我錯過什麼了?”

“你真不想當土司?”

“讓我想想,我想不想當土司。”

“我是說麥其土司。”

麥其家的二少爺就站在毒毒的日頭下麵想啊想啊,官寨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最後,我對著官寨大聲說:“想!”

聲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陽光裏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來,開口說:“……奇……跡……不會……發……生……兩次!”

現在,我明白了,當時,我隻要一揮手,洪水就會把阻擋我成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麵前這個官寨阻擋我,隻要我一揮手,洪水也會把這個堡壘席卷而去。但我是個傻子,沒有給他們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寬廣的麥地裏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後一個浪頭撞碎在山前的杜鵑林帶上。

我拖著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見我。

連我的妻子也沒有出現。我倒在床上,聽見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聲音震動了耳朵深處和心房。我問自己:“奇跡還是洪水?”然後,滿耳朵回蕩著洪水的聲音:慢慢睡著了。

醒來時,眼前已是昏黃的燈光。

我說:“我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裏。”這是塔娜的聲音。

“我是誰?”

“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這是母親的聲音。

兩個女人守在我床前,她們都低著頭,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的心中湧起了無限憂傷。

還是塔娜清楚我的問題,她說:“現在你知道自己在哪裏了嗎。”

“在家裏。”我說。

“知道你是誰了嗎?”

“我是傻子,麥其家的傻子。”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淚水在臉上很快墜落,我聽到墜落的滴落聲,聽見自己辯解的聲音,“慢慢來,我就知道要慢慢來,可事情變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