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從幾百年前有麥其土司時候起,就有了專門的行刑人。在這塊土地上,原來有三個人家是世襲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爾依家,三是書記官。可惜到第三代書記官就要搞什麼秉筆直書,叫第四代麥其土司廢了。弄得現在我們連麥其土司傳了多少代也無法確切知道。就更不要說行刑人一家傳了多少代了。現在,行刑人來了,樣子就像是個專門要人性命的家夥:長長的手,長長的腳,長長的脖子。行刑之前,父親對那幾個即將受死的人說:“是你們自己人留下你們代他受過,我也就不客氣了。本來,那個叛徒不跑,你們的小命是不會丟的。”
這些人先還希望土司要放他們一條生路,這一下,臉上堅強的表情一下就崩潰了。好像剛剛想起自己並不是和敵國作戰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於是,腿一軟就跪在地上,乞求饒命了。父親要的正是這個效果。等這些人剛一跪下,土司揮一揮手,行刑人手下一陣刀光閃過,碌碌地就有好幾個腦袋在地上滾動了。滾到地上的每一張臉上都保持著生動的表情。沒有了腦袋的身軀,好像非常吃驚一樣,呆呆地立了好久,才旋轉著倒在了地上。
我抬頭看看天上,沒有看見升天的靈魂。都說人有靈魂,而我為什麼沒有看見呢?
我問母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邊去了。
這是戰爭的第一天。
第二天,戰火就燒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盤上。
黃特派員,土司,土司太太帶著些人在沒有危險的地方觀戰。我也站在他們的中間。帶兵官是我的兄長和特派員手下那個排長。我們的人一下就衝過了山穀中作為兩個土司轄地邊界的溪流,鑽到叢叢灌木林裏去了。我們是在觀看一場看不見人的戰鬥。隻有清脆的槍聲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蕩。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頑強了許多,今天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家園戰鬥了。但我們的人還是憑借強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會兒,就攻到了一個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來了,大火衝天而起。有人像鳥一樣從火中飛了出來,在空中又挨了一槍,臉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又一座寨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
黃特派員有一架望遠鏡。第三座寨房燃起來時,他張開一口黃牙的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叫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兵扶到樹蔭下麵吸煙去了。父親把望遠鏡舉起來架在眼前。可他不會鼓弄上麵的機關,什麼都沒有看見。我接過來擺弄一陣,找到個活動的地方,旋來旋去,突然,忽啦一下;對麵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來了。我看見我們的人貓著腰在土坎、岩石和灌叢中跳躍。他們手中的槍不時冒出一蓬蓬青煙。
在一片曠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個,又是一個,栽倒時,他們都搖一搖手,然後,張開嘴去啃地上的泥巴。這兩個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這時,又一個家夥倒下了,他手中的槍飛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來:“去撿槍啊,你這個傻瓜,去撿你的槍啊!”
可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一點也不聽我的命令。我想,他是隻聽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將來做麥其土司,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裏也就充滿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衝在隊伍的前麵。他舉著槍側身跑動,銀製的護身符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手中的槍一舉,就有一個人從樹上張開雙臂鳥一樣飛了出來,撲向大地的懷抱。我興奮地大叫:“殺死了,殺死了!”感覺上卻是我的兄長把我自己給結果了。麥其土司正為他另一個兒子擔心呢。見我舉著望遠鏡大叫,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人把他弄進屋去,我都不能看見什麼,難道一個傻子他能看得見嗎?”
我想告訴他,我什麼都能看見,不僅今天,還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見了。這是突然湧到我嘴邊的話語,但我不敢說出來,因為確實不知道自己看見了明天的什麼。這時,我們的人已經占領了眼前的目標,翻過山梁,攻到下一道山穀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