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特派員進入帳篷坐下,父親問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獻舞了。

通司說:“等等,特派員還沒有做詩呢。”

原來,這個漢人貴客是一個詩人。詩人在我們這裏是不會有擔此重任的機會的;起先,我見他半閉著眼睛還以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們的美色中了。

黃特派員閉著眼睛坐了一陣,睜開眼睛,說是做完詩了。興致勃勃看完了姑娘們的歌舞,到喇嘛們冗長的神舞出場,他打了個嗬欠,於是,就由他的士兵扶著,吸煙去了。他們確實是這樣說的,特派員該吸口煙,提提神了。喇嘛們的興趣受到了打擊,舞步立即就變得遲緩起來。好不容易才爭得這次機會的敏珠寧寺活佛一揮手,一幅釋迎牟尼繡像高舉著進了舞場。隻聽“嗡”的一聲,人們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僧人們步伐複又高蹈起來。

土司對太太說:“活佛很賣力氣嘛。”

母親說:“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父親就快活地大笑起來。他說:“可惜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許,等他們明白這個道理卻已經晚了。”

活佛戴著水晶眼鏡過來相見,臉上的神情並不十分自然。還是父親拉住了他鬆軟肥胖的手說:“我們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賬了,你就好好替我們念經,保佑我們所向無敵吧。”多年來備受冷落的話佛臉上頓時紅光閃閃。

父親又說:“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過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帳篷裏,黃特派員身邊的士兵已經換成了我們的姑娘,他的雙眼像夜行的動物一樣閃閃發光。

這天最後的節目是照相。

我們一家圍著黃特派員坐好後,我才發現哥哥沒有回來。原來,他是在後麵押運買來的軍火:步槍、機槍和子彈。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們現在常說的翻譯。我們那時就把這種能把一種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的人叫做通司。父親把我抱在懷中,黃特派員坐在中間,我母親坐在另外一邊。這就是我們麥其土司曆史上的第一張照片。現在想來,照相術進到我們的地方可真是時候,好像是專門要為我們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畫圖。

而在當時我們卻都把這一切看成是家族將比以前更加興旺的開端;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那樣生氣勃勃,可照片卻把我們弄得那麼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將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親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當時,他正野心勃勃,準備對冒犯了我們的鄰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記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種意到拳到的人物。

幾天之後,我的兄長押著新購的軍火到了。

官寨旁邊那塊一趟馬跑不到頭的地,就整天黃塵滾滾,成了我們家的練兵場。黃特派員帶來的那排正規軍充任嚴厲的教官。隻要他們中誰聲嘶力竭一聲號令,我們的人們就在地裏喊著口號踏著僵直偽步子,排成方陣向前進發。當然,他們還沒有明確的目標,隻是高呼著口號,一路踢起滾滾的黃塵,走到大地的盡頭又大叫著一路塵土飛揚地走了回來。這和我們理解的戰前訓練是完全不一樣的。

父親想問問黃特派員這是什麼意思,這樣子練兵是否真能幫助他打敗汪波土司。黃特派員不等父親開口就說:“祝賀你,麥其土司,你已經成為所有土司中真正擁有一支現代軍隊的人了;你將是不可戰勝的。”

父親覺得這話有點不可理喻,就問母親:“以前,你見到過這樣子訓練軍隊嗎?”

母親說:“我還沒有看見過用別的方式能訓練好一支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