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歎息了一聲,而我,想必是不會再以這樣的眼神看著玄淩。而我想這樣溫柔凝眸的一個人,也不會再有從前這般深情凝睇的時光了。
自玉照宮回來,我心境輕鬆了些許,然而人亦沉默了。隻坐在小軒窗下,有心無意地撥弄著琴上七弦,看著花宜領著宮女們收拾殿前池中的的枯荷殘葉,隻餘下一池靜水。
浣碧站在我身後,一遍又一遍用木齒梳蘸了皂角首烏膏為我篦頭發。她道:“回來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幾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裏有這樣快,隻不過剛剛八字有了一撇罷了,餘下的事還不知怎樣呢?”
浣碧笑道:“話雖這樣說,但總算是有點眉目了,可見徐婕妤一點就透。”她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猶疑,“隻是徐婕妤與小姐隻能說是熟稔罷了,並不似有沈淑媛與小姐一般的情分,怎麼小姐反倒把事情托了她而不是沈淑媛?”
我扯一扯篦發時披在肩上的盤金繡鮮桃拱壽雲肩,轉臉看著廊下開著的一叢叫“佛見笑”的淡紅色菊花,“就是因為眉莊與我親近,所以這些話不能是她去說。徐婕妤頗有才情見地,又一向不落入是非中去,皇上才肯聽她的話。隻是……”我心中蒙上了另一層憂慮,徐婕妤飽讀詩書,才情見識自然不淺心裏不免掂量——她若心思明澈還好,若是一旦動了什麼腦筋,未嚐不是一個強敵。
浣碧久在我身邊,如何不曉得我的心事。她低低道:“徐婕妤家底不深,更要緊的是不甚得寵,即便生下了皇子封做貴嬪,也頂多和從前的愨妃一個樣子,小姐不必擔心她能爭多少寵去。”
清澈的池水倒影著天光雲影,我看她一眼道:“她若要爭寵何必還等到往後。她是不屑於爭來的那點子寵愛罷了——何況若論起家世,我也不過是罪臣之女,無枝可依,又哪裏比人家好了?”
浣碧聞言垂下眼瞼,低低道:“咱們的家世是不能跟旁人比了,所幸溫大人前兩日來時說起公子的身子好了許多,人也清楚了些,也算是大幸了。”
“到底平安才是最要緊的,知道哥哥好些,我心裏也好受些。”我笑一笑,“也是我多心了,隻身回宮難免草木皆兵。其實徐婕妤也是個好的,否則眉莊與敬妃也不屑與她往來了。”
說到敬妃,我心中“咯噔”一下,幾乎涼了片刻,正要思索得深些,卻聽玄淩的聲音笑吟吟道:“怎麼這時候在篦頭發?”
我一驚,忙起身笑道:“皇上怎麼這樣突然來了?倒嚇了人家一跳。這樣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換身衣裳再來見皇上罷。”
玄淩負手站著,臉上有溫柔沉靜的喜悅神色,低語道:“小軒窗,正梳妝,原來是這樣安靜融洽的光景。”
他隨口一句“小軒窗,正梳妝”,我聽著隱隱不祥,含笑道:“皇上該罰,沒事說什麼蘇軾的《江城子》,聽著怪淒涼的。”
玄淩一愕,眸中慢慢那籠上一層薄薄的鬱藍霧色,臉上卻依舊是那種淡淡散漫的神情,笑道:“是蘇東坡寫給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時一刺,想到純元皇後之事,滿心不自在起來,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隻柔聲笑道:“臣妾倒覺得東坡好福氣,前有正妻王弗,續弦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愛妾朝雲患難與共,當真是男子中嬌妻美妾的典範了。”我話鋒一轉,隻笑盈盈望著玄淩道:“隻是論起嬌妻美妾來,又有誰比得過皇上呢?”
玄淩“哧”地一笑,麵色轉晴,“朕當你要說什麼,原來又是拿朕打趣兒。”他走近我身邊,接過浣碧手裏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東坡,為朕的朝雲篦一篦頭發罷。”
他的手勢很輕柔,齒梳劃過頭皮有一點酥麻的癢。我閉著眼睛道:“皇上方才進來時仿佛很高興,有什麼高興的事能說給臣妾聽聽麼?也好叫臣妾也一同樂一樂。”
玄淩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細如發。早朝的時候大臣們上了奏章,說起金秋錢糧頗豐,百姓們都安居樂業,朕聽了也高興。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時沉默寡言,偶爾說起幾句來,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爾輕笑,“徐婕妤與皇上說了什麼叫皇上這樣高興呢?臣妾聽聞徐婕妤滿腹詩書,想必說話也極得體,隻是無緣親近罷了。”
玄淩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與人親近。如今懷著身孕不便走動,更是不大與人見麵了。不過來日論起兒女之事,你們倒有很多話說了。”
“皇上打算得好長遠。”我謙謙微笑著道:“皇上素來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舉措得當,不惑於外亦不憒於內,才有今日百業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麵。然則皇上以為天下太平,是刑法嚴苛有效呢,還是仁厚寬和為要?”
玄淩撫著下巴笑道:“嬛嬛這是要考較朕的為君之道麼?”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說考較二字,不過是請教罷了。”我佯裝一揖到底,唱到:“還請先生指教一二罷!”
玄淩忍俊不禁道:“亂世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戰禍不起,自然是以寬容之道休養生息為要。”
我順著他的話頭道:“寧為太平犬,不作離亂人。可見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對外寬而對內苛,又是如何說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樣的愁思,極輕聲道:“槿汐入宮早,在臣妾身邊服侍時常常說起當年純元皇後施惠六宮的恩澤。說句犯上冒昧的話,臣妾很想知道,若純元皇後還在,今日李長與槿汐之事該會如何處置呢?”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閃著幽異的火苗,盯著我道:“槿汐和你說起過純元皇後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發毛,臉上卻分毫不敢露出來,隻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後入主中宮前就在宮裏伺候了,雖然不得在先皇後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說起先皇後,總道她寬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淩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順著光滑的蠶絲明羽緞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著我,眼神卻有著空洞的傷感,茫然看著遠處,喃喃道:“若柔則還在……”
我澀然微笑,反手握住玄淩的手,他的手指冰涼,唯有掌心的熱帶著灼人的溫度。我軟語安慰道:“臣妾想當今皇後是純元皇後的親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雖然皇後要以槿汐和李長之事懲戒後宮,大約也不會真要他們的性命吧?何況皇上待人以寬,皇後也必定會和先皇後一般寬仁待下,絕不會與皇上言行相悖,也不會與純元皇後相悖。”
玄淩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宜修如何能與柔則相提並論!”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與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體,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絲毫鬆懈,一切以皇上為重,不願與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馳。皇後雖非原配,卻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與皇上同居龍鳳之堂。皇上稟之以寬,皇後又怎會從之以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