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淩亦笑,“不用怪槿汐,朕聽說你懷著身孕辛苦,特意讓你多睡會兒。”他不顧眾人皆在,摟我入懷,喜道:“李長告訴朕你有了身孕,朕歡喜得不得了。”
我笑著嗔道:“皇上也真是,歡喜便歡喜吧,不拘那一日來都可以。今兒外頭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趕過來。”
李長在旁笑道:“原本皇上聽奴才說了就要過來的,可巧宮裏事兒多皇上一時也尋不到由頭過來。昨日看了溫大人為娘娘診脈的方子,當真高興的緊,所以今兒一早就過來了。”
我溫然關切道:“皇上也是,這樣趕過來也不怕太後和皇後擔心。”
玄淩隻握著我的手看不夠一般,眸中盡是清亮的歡喜,“朕隻擔心你。溫實初說你胎像有些不穩,又說不許這樣不許那樣,朕可擔心極了。幸好溫實初囑咐了一堆,說照著做便不會有大礙,朕才放心些。”
李長笑道:“正為著太後和皇後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說要來禮佛尋了由頭,要不然出宮還真難。”
我低眉斂容,“太後和皇後身子不好,嬛嬛還要四郎這樣掛心,當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脈脈溫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興得緊。到底是你福氣好,朕第一次來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歎,“容兒福薄,管氏也是,朕這樣寵愛還是半點動靜也沒有。”
李長滿麵堆笑道:“這是娘娘的福氣,也是皇上和咱們大周朝的福氣啊。”
正巧槿汐進來,端著一碗熱熱的酸筍雞皮湯,笑道:“娘娘昨兒夜裏說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筍雞皮湯來,開胃補氣是最好不過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著油膩膩的,當真一點胃口也沒有。”
槿汐發愁道:“娘娘好幾日沒有胃口了,這樣吃不下東西怎麼成呢。”
玄淩一怔,向槿汐道:“昭儀好幾日不曾好好吃東西了麼?”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懷著身孕本就睡不好,這兩日胃口又差。前兩日一時想吃糖霜玉蜂兒,奴婢與浣碧都辦不來,當真是為難。”
李長為難道:“果然是難為娘娘了。這是宮裏禦膳房周師傅的拿手點心,外頭哪裏辦的來呢。難為娘娘,有著身孕想吃點什麼還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實不拘吃什麼都好。”
玄淩轉臉吩咐李長,“把帶來燉好的燕窩熱一熱,澆上牛乳,從前昭儀最愛吃的。”李長忙下去辦了,我與玄淩閑話片刻,不過一盞茶功夫,燕窩便端了上來,玄淩就著槿汐的手取過,笑道:“朕來喂你吧。”
我微微發急,“四郎如何做這樣的事呢?”
玄淩低低一笑,眉眼間說不出的溫存體貼,仿若窗外的春風化雨, “為了你,為了咱們的孩子,沒有什麼不能的。”他在我身後塞一個鵝毛軟枕,輕輕噓了嘴吹一吹燕窩的熱氣,道:“再沒胃口也吃些,不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
我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側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淩看我吃了大半,方歎了口氣道:“本來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歡歡喜喜晉了她位份,偏生欽天監說有危月燕衝月的不吉之兆,太後病重,皇後也躺下了,鬧得合宮不寧,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緩一緩,柔聲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宮裏的事那麼多,朕真沒有個高興的所在了。”
我撫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臉頰邊,恬和微笑,“嬛嬛能讓四郎高興,自己也高興了。天象不過是一時之兆,等厄運過去,徐婕妤為皇上順利產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淩安靜攏我於懷,輕輕道:“嬛嬛,長相思還在你處,就為朕彈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懷,“你離宮四年,再無人能彈出這樣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機械地撥動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幾何時,與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會出現在這世上了。
這樣的念頭才動了一動,眼中的淚水已經戚然墜落,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淩忙來拭我的淚,“好好的怎麼掉起眼淚來,誰給你委屈受了麼?”
我搖頭,隻一徑含了淚道:“嬛嬛久不彈長相思,如今能再當著四郎的麵奏起,隻覺恍如隔世。”
玄淩亦是不勝唏噓,“朕有你再得你在身邊,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從前最愛彈《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彈一次吧。”
我應聲撥弦: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撥了兩遍。《山之高》,我從來隻是隻彈上半闋的。隻因為上半闋的相思之意綿綿入骨,更覺得下半闋的傷懷與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間,素手泠然一轉,已經轉成了下半闋的調子: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裏相思共明月。
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啊!
內心的驚慟繁複如滾滾的雷雨,幾乎要伏案慟哭一場。《山之高》,原來我一直不敢彈出的下半闋,卻是如此淒涼而昭然地揭開我與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連“千裏相思共明月”的遙遙相望也不可得。
一闋《山之高》,竟是我與玄淩和玄清的半世情緣了。
然而再難過,浮上臉頰的卻依舊是一個溫婉的微笑。
這樣沉默相對的刹那,玄淩忽然道:“隨朕回宮吧。”
我一怔,心頭卻徐徐鬆軟了下來——他終於說出了口。我含淚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還能回宮呢?昔年之事,已經無法回頭了。”
玄淩拉過我的手擁我入懷,感歎道:“嬛嬛的琴聲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麼人為何不能回頭呢?”
原來,他是這樣不明白,琴是沒有心的,所以不易變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淺。而回頭,就是要容忍下從前種種不堪和屈辱,是多麼難。這樣難,難得我連想也不願去想。
卻不能不去想。
我悲歎一句,惻然低首,“嬛嬛是廢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懷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宮廷了。”
“廢妃?”他唇齒間鄭重地呢喃著這兩個字,目光中掠過瞬息的堅決,“既然是廢妃,就重新再冊,隨朕回宮去。”
我猶疑,“太後……”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後也不會阻攔。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煩心,就當衝喜也好、安慰太後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淚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盡。可是臣妾這樣貿然回宮,雖然太後嘴上不說什麼,心裏總是介意皇上不與她商量就把臣妾這樣的不祥之身帶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稟明太後為好。再者,”我神情哀傷而委屈,“宮中的嬪妃少不得議論紛紛,嬛嬛情願一個人安靜在淩雲峰度日。”
他溫柔扶起我,“朕曉得你怕什麼。別人愛怎麼議論就怎麼議論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冊你為妃,與端、敬二妃並立。你的棠梨宮現在惠貴嬪住著,朕就再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稟明太後之後以半幅皇後儀仗風光接你回宮,看誰還敢背後議論。你就安心養胎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視我片刻,手溫情地撫上的我臉頰,憐惜道:“嬛嬛,朕已經讓你離開了四年,四年已經足夠,朕再不會讓你離開。”他吻著我的手心,“這四年,朕也是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啊。”
無時無刻不在想念麼?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說,即便玄淩知道自己錯了也不會承認,因為帝王的威嚴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犧牲了又有什麼要緊。
我喜極而泣,而這喜之後更有無數重的悲哀與恨意在澎湃。我溫柔伏在他胸前,將胸腔內的冷毒化作無比柔順,道:“四郎有這樣的心,嬛嬛就心滿意足了。”
窗外細雨漣漣,雨絲映上他無比鄭重的容顏,“等朕安排下去,就讓人來下旨。你再忍耐幾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