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卻見溫實初挑了簾子進來。我見他神色敗壞不似往常,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索性安閑適意道:“浣碧去泡盞茶來,要溫大人最喜歡的普洱。”浣碧轉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麼跑得滿頭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潤潤喉嚨。”

溫實初微微變色,道:“我並沒有心思喝什麼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經回京醫治了。皇上沒有下旨,可是我瞧見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親自著人去接回來的。李長是什麼人,怎麼會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裏有數,何必還要費唇舌來問我這些?”我揚起頭,明燦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麼李長有沒有告訴你,我有了身孕要你來看顧我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問李長為什麼會知道我的身孕?而且還不是你所知道的三個月,而是一個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過一點銳利的星火,“因為我和皇上遇見了。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長會請你來為我安胎。”

溫實初張口結舌,一時怔怔,指著我的小腹道:“這孩子……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鬢邊碎發,鎮聲道:“是誰的都不要緊。現在要緊的是皇上認定了這個孩子是他的,認定了我腹中的孩子隻有一個多月。”

溫實初顫聲道:“你瘋了!——這是欺君之罪,萬一……”

我生生打斷他,冷聲道:“沒有萬一!如果有萬一,這個萬一就是你不肯幫我,你去跟皇上說這個孩子已經三個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麼,這個欺君之罪就被坐實了,我就會被滿門抄斬、誅滅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麵前的大功臣。”

溫實初急得跳腳,慌忙發誓,“你明知道我不會——”他又是氣急又是痛苦,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這孩子,我已經說過,我會照顧你們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過浣碧手中的普洱,輕輕放在他麵前,悲歎道:“你能照顧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幫我已經神誌不清的兄長從嶺南接回好好照顧麼?你能幫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為人所害麼?你能幫我查明玄清的死因為他報仇麼?”

我的一連串發問讓溫實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說來說去終究是我無用,不能幫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慨然道:“實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幫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離開了紫奧城,如今還是不得不回去。因為這天下除了皇帝,沒人能幫到我那麼多。”我頹然坐下,“清已經死了,我也再沒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還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樣好,照在一樹開得妖嬈的桃花之上,漸次漸變的粉紅花朵嬌小輕薄,滿院嬌豔的春色彌漫不盡。這樣好春景,我心中卻悲寒似冬。

我淒然落淚,轉首道:“若有別的辦法,我未必肯走這一步。如今你肯幫我就幫,不能幫我我也不會勉強。我和這孩子要走的路本來就難,一步一步我會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畫,花枝間瀉落的明光,拂了溫實初鮮豔錦繡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溫實初的麵色卻像是融不化的堅冰。“我保著你這樣走下去,最後隻會保著你回宮踏上舊路。嬛妹妹,我眼睜睜看你從紫奧城出來了,如今又要眼睜睜看著你把你保進宮裏去。從前我向你求親你不肯,我看著你進了宮鬥得遍體鱗傷;如今還要我再看你進一次宮麼?”

往事的明媚與犀利一同在心上殘忍的劃過。我正對著溫實初的湛湛雙目,調勻呼吸,亦將淚意狠狠忍下,輕聲道:“若不回去,懷著這孩子宮裏的人會放過我麼?我在淩雲峰無依無靠,不過是坐以待斃罷了。宮裏的日子哪怕鬥得無窮無盡,總比在這裏鬥也不鬥就被人害死的好。實初哥哥,有些事你不願意做,我也未必願意。隻是事到臨頭,我並不是灑脫的一個人,可以任性來去。”

良久,他喟然長歎,滿麵哀傷如死灰,“嬛妹妹,這世上我拿你最沒有辦法,除了聽你的我再沒有別的幫你的法子。你怎麼說就怎麼做吧,你要保全別人,我拚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頹然苦笑,“你認定的事哪裏有回頭的餘地,我也不過是徒勞罷了。”他坐下,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你要我怎麼做就說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暫緩喉舌的苦澀,低頭思量片刻,安靜道:“首先,你要告訴皇上,我懷的身孕隻有一個多月;其次,幫我想辦法讓我的肚子看起來月份小些;再者,為了掩飾身形,你要告訴皇上我的胎像不穩不宜與他過分親近。最後,瓜熟蒂落之時告訴皇上我是八月產子,就和生朧月時一樣。至於其他,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他默默飲著杯中的普洱,那灩紅的湯色映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決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過無限的痛心與溫柔,“早知有今日……我情願你永遠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訊。”

有微風倏然吹進,春天的傍晚依舊有涼意,帶著花葉生命蓬勃的氣味。於我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片貼著皮膚生生刮過,沒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涼卻透心而入。我微微揚唇,“偏偏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他淒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幫你,我別無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說的我會盡力做到,也會稟明皇上你胎像不穩,要好生安養。至於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絹束腹,或者穿寬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飾,否則再過幾天看起來四個月的肚子和兩個月的終究不一樣。”

我驚疑,“生絹束腹會不會傷及胎兒?”

“漢靈帝的王美人因為懼怕何皇後的威勢,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說,每日束腹一直瞞到了生育之時。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隻消束上兩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緊,中間我會一直給你服用固胎的藥物。況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話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無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後之事都要依賴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宮之事光皇上說了還不算,還得太後點頭。眉莊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後身旁,這件事你隻可對她一人說,由她在太後麵前提起最好,隻是一定要在皇上開口之後才能說。

溫實初頷首,“我曉得。”他的目光悲憫,“你好好照顧自己才最要緊。”

送走了溫實初,槿汐進來扶我躺下,撫胸道:“奴婢在外頭聽著覺得真險。若溫大人不肯幫忙,咱們可不知要費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論,娘娘在外頭一日溫大人到底還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宮去他可真沒什麼指望了。”

我斜靠在軟枕上,低聲道:“他雖有死心,卻也不是一個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噓道:“溫大人對娘娘的情意還是很可貴的。”說罷打開箱籠,取出兩幅生絹道:“溫大人走時囑咐了奴婢如何為娘娘束腹,還是趕緊做起來吧,皇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

我“嗯”了一聲,由著槿汐為我纏好生絹,又服了安胎藥,方才穩穩睡下。

又過去了兩日,這日上午我懶怠起來,依舊和衣躺在床上。外頭下著蒙蒙春雨,極細極密,如白毫一般輕微灑落,帶來濕潤之氣。庭院裏一樹桃花燦爛芬芳,風吹過,粉色的花瓣亂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細雨飛花,如夢如幻一般。

屋子裏焚著檀香,幽幽一脈寧靜,我隻聞著那香氣闔目發怔。

有低微的細語在外頭,“嬛嬛還在睡著麼?”

“娘娘早起就覺得惡心,服了藥一直睡著呢。奴婢去喚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著就好。”

心中微微一動,索性側身裝睡。約摸半個時辰,才懶洋洋道:“槿汐,拿水來。”睜眼卻是玄淩笑意洋溢的臉,我掙紮著起身要請安,玄淩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這樣的規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麼時候來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長笑眯眯道:“皇上來了半個時辰了,因見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