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卻是槿汐來推我的手,她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那氣味微微有些刺鼻,並不是我常吃的那幾味安胎藥。

槿汐的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這藥是奴婢求了溫大人特意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靈脂、天仙藤、半枝蓮、穿山龍、鱉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藥。更有一味紅花,娘子一喝下去,這腹內的煩惱就什麼都沒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樣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條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讓腹內的孽障早走一步,別隨娘子吃苦了。”

我聽她平靜地講著,仿佛那隻是一碗尋常的湯藥,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藥。藥湯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槿汐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這藥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無疑。不過不會很痛的,溫大人的醫術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藥遞到我唇邊,“娘子請喝吧。”

我死命地別過頭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小腹。我怎麼能喝?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讓他被紅花灌出我的身體……我的孩子。

我驚懼地一掌推開槿汐手中的藥汁,以母獸保護小獸的姿態,厲聲道:“我不喝!”

藥汁傾地時有淩厲的碎響。浣碧幾乎是衝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雙腿淒厲呼道:“長姊!你不能不要這孩子!”她伏地大哭,“這是王爺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輕輕撫摸過浣碧因傷心而蠟黃削瘦的臉頰。腹中微微抽搐,我閉上了眼睛。寂靜得可怕的禪房中,“嗑噠”一聲輕響,我下意識地低頭,原來一隻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斷在了掌心。

我沉緩了氣息,靜靜道:“槿汐,這碗落胎藥我不會喝。我要這個孩子!”微冷的空氣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僅這個孩子,還有我的兄長家人,我都要保住他們。”再沒有淚意,所有的眼淚在得知他死訊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 “清死了。再沒有人保護我,我就得保護自己,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人。”

槿汐麵露喜色,深深拜倒,沉聲道:“這才是奴婢認識的甄嬛。”

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我依舊要活下去。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為了死得無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尋短見了。才想到出此下策來激一激娘子。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經不是曾經會因為傷心而頹廢自棄的甄嬛了。

我安靜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換過來的安胎藥,我仰頭一氣喝下,眸光似死灰裏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靜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聽見溫大人這幾日的深情勸說?若要和溫大人在一起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我搖頭,“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來試我?我是不會和溫實初在一起的。”我的心頭淒厲地分明:“我的哥哥神誌不清被困在嶺南,我甄氏一族沒有人來照顧,從前清會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來。”我輕輕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溫實初幫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輩子,我隻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發明澈,“娘子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隨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麼做?”

我斷了的指甲狠狠摳進手掌頭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蹺,我不能不理會。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說過,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糧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視眈眈,常有細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亂民所致還是赫赫所為都不得而知,更或許還和宮裏有關。但無論是哪一種,憑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無法為他報仇。”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我肚子裏這個孩子注定了是遺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脈不能因我而終止。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名分好好長大。還有我的父兄,從前我步步隱忍隻為能保他們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瘋了……佳儀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我切齒,沒有再說下去。槿汐已經明白,低低驚呼,“娘子要做到這些,天下隻有一個人可以幫娘子……”

“不錯。”我的目光在瞬間淩厲如刀鋒,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我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我默然無語。玄淩,這個記載著我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名字,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重對的名字,重又喚起我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我生命裏最好的華年。

大周後宮中婉轉承歡的寵妃,一朝也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如今重因這個名字而在內心籌謀時,我才驟然驚覺,我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裏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我抑製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清告訴我,他曾在夢裏喚我的名字。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會盡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權來報仇、來保護我要保護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娘子可想清楚了麼?”

我輕輕一嗤,冷道:“你以為我還有路可以退麼?”我抑製不住心頭的悲切,“他已經死了,我這一己之身還有什麼可以顧忌的?”

浣碧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舊好麼?隻是小姐若和皇上隻此相會,縱有幾夕歡愉可以瞞天過海,但若驚動宮裏,有人動了殺機,咱們隻能坐以待斃。”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我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回宮!”

浣碧語氣微涼,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宮中是最好的法子,隻是小姐要怎麼做?誠如小姐過去所說,大周的廢妃都是老死宮外,無一幸免。”她的語氣心疼而不忍,“皇帝這樣對小姐,小姐還能在他身邊麼?況且小姐一旦回宮,是非爭鬥必定更勝從前,其中的種種難捱小姐不是沒受過。”

我低首,輕輕冷笑出聲,“要鬥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麼還會害怕這樣的鬥。即便要鬥死在宮中,隻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麼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舊好不過是個盤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跡、做得讓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緊的事。”

浣碧臉色雪白,淚痕中微見淩厲,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裏我便跟去哪裏。”

我沉默著不再做聲,一口一口吞下槿汐為我拿來的食物。滾燙的粥入口時燙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然而,我不會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劑安神藥,輕聲道:“娘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要籌謀的事多呢。”

我閉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此覺醒來,恐怕再也不會有好睡了。

溫實初來時,我也不對他細說,彼時我正對鏡自照,輕聲道:“我很難看,是不是?”

他微微驚愕,不明白我為何在此時還有心情關注自己的容顏是否姣好,然而他依舊道:“你很好看,隻是這兩天氣血不足臉色才這樣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著身孕,氣血不足對孩子不好,勞煩你開些益氣補血的藥給我。還有,從前的神仙玉女粉還在麼?”

他更吃驚,“好好的怎麼想起神仙玉女粉來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決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小姐現在這樣憔悴支離,生下來的孩子怎麼會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氣補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內外兼養。”

溫實初靜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氣補血尤以藥膳為佳,我會每日配了來給槿汐。”他的聲音沉沉而溫暖,“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調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