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樞未曾抬頭,隻問:“表哥他幾時能回來?”
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是要變的,譬如皇帝總得變作先皇,皇妃總得變成太妃。而太後究竟姓馮還是姓越,皇後到底姓楚還是姓柯,天下人本無所謂。
有所謂的都是那些局中之人。因而楚妃必死,靜王必叛,越州必亂。
這般一想,那天下歸於嫡,歸於長,歸於庶,又有何分別?
那顯赫的四家是齊楚文越,還是齊文馮柯,更有何分別?
不變的也許是出雲觀中四季的花,春桃夭夭,夏荷亭亭。待入了秋,翠君培育的各品名菊各擅勝場;等到冬雪壓頂時,梅樹枝已伸到屋簷上。
誰還記得當日抽取花簽的那群人:壽陽花姬香消,廣寒嬌娥玉殞,南山高士隔了關山,姑射仙君行同陌路……惟剩一個天樞,煢煢孑立。
人世間的事兒,談來談去,爭來爭去,皆不過如是。昨兒瞧著還好好的,今日便已呈頹相,到明朝就更是無能為力,不可收場。
人能照看得了的,還是開在今朝的花。它要****了,你便守著,它又吐蕊了,你便笑著。等它盛到花謝時,你亦不必心生憂傷,誰道它這回去了,他日就真再也不來?
梅花開過,又是一春,庭前的槐花白如梨,粉如櫻,順著軟風大片飄下,宛如綿綿春雨。樹下的地上還有紙馬焚燒過後的灰燼,火堆中尚一亮一暗,餘星點點。
天樞問:“清虛他幾時能回來?”
妙璣道:“到得該回來的那日,自然就回來了。”
清水橋畔,若有和緩的東風拂過,橋上那人有著好看的眉眼,瞳仁清亮,道袍翩躚。
天樞道:“這一世我欠你的,終歸要等來生再報了。”
清虛拍著手上燒過的灰:“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與我說什麼欠不欠的?要真要說到欠,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不提也罷。”
他應是替月孛燒的紙,自越州一徑突進南詔,數十戰不敗的楚清華,最終敗在她長姐手下。
這些成敗都是過去的事了,再提無益。與故人聊,要聊也該聊些歡喜的。不如便說一說妙璿娶妃時的盛況罷。
那日暮色低垂,玉宇風來,銀河雲斂。太液池邊蓮燈紅,綿延十裏。仙子淄衣飄飄,宮娥翠裳搖曳。畫舫船上,新冊的賢王妃身著五色梅綃裙,額圈翡翠碧玉環,一曲《暗香》舞豔驚四座。
一篙煙水闊,岸邊另有幾條舟舸待發,隱約能聽到遊船內聒席笙歌,觥籌交錯。有一些老將武夫已很是得意忘形,忙於吆喝劃拳,端的是沸反盈天。
待到夜色寒涼,淩空中幾片春雪紛紛落,飄在青石翠苔上。
見君卻不畏寒,穿梭於蹁躚飛雪之間,舞袖飄忽,沐浴於無盡飛花之中。又見那雪如飛絮迎風揮灑,將整個山頭都染得梨白,倒也十分有趣。遂向袖中取了破月扇來,足尖劃出些圈叉線條,腳踏禹步,迎風揮扇,且歌且舞,或徘徊或躑躅,疾如飄風電閃,閑如庭中散步,幾套陣法走下來,不可不謂是酣暢淋漓!
舞罷,天樞淺笑,接過她手中的寶扇,緩步輕移,淩風颯颯,竟也開始步步生蓮。漫天飛雪在她一手的指引下,以輕盈之姿覆蓋了各殿的陰霾,遙望遠處薄霧下一片暗景中,隻能隱約看見一些宮樓飛簷的輪廓,映照著雪光晶瑩,反射出滔滔碧波。
良久,天樞方才止了手中勾劃,空中的雪也跟著她的手勢慢慢停得下來,漸落漸微。雲開月見,光華普照畫閣。
那時妙椋才嫁,越王未反,妙桔在,妙玫在,清虛與清華也在。天樞倚了棵鬆靠著,鼻尖嗅著青鬆的凜冽香,回首望他二人皆是長身玉立,風姿恰如當年。
天樞道:“我想過了,日後還是效仿月孛君當姑子去。”
清虛爽朗一笑:“你若成了道姑,那我便隻好換回舊時裝束了。”
如今想來,這般盛況若盼得再見,且等下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