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懷冰苦笑了一下,不便再問。
尉遲青幽黯然神傷地道:“那是我生平所見最驚心動魄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我爺爺是第一次顯現真身,他老人家似乎早已算出了爹爹該有此兵解之難,是以對我母親並未加以報複……”
“他老人家真是太仁厚了!”
她仰起臉回憶著道:“那一年我十五歲,我哥哥已經二十一歲了,還有蒼須奴……
我們都嚇得呆了!我爺爺以一隻白脂玉瓶引渡了我爹爹的元神,令我娘把飛劍以及本門的兩卷心經留下,留下了丹龍鐵卷,昭告後人,永世不得再收容我娘返回師門……”
“從此以後,我娘也就沒有再回來過了!”
嶽懷冰不禁為之驚心,道:“這麼說,令堂尚在人世了?”
尉遲青幽微微點了點頭,秀美的臉上,帶出了一番淒涼道:
“我母親人長得出色的美,而我爹爹卻並不英俊,生性忠厚,平日既少言語,又隻知向道而少交遊,是以我娘常有煩言,婚姻很不相稱!隻是怎麼也沒想到,我娘竟然忍心向我爹爹下此毒手,真正太不應該了!”
“唉!”
嶽懷冰聽到這裏,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歎,想不到仙道之家,亦有此不幸之事。
“自從這件事後,我與哥哥相約,今生今世再也不認我娘這個人,而且絕不容她重返家門!”
“我想,令堂大人自己也不會再回來了!”
“這也很難說!”
“怎麼?”
“我娘這個人你是不知道……”
她無限憂怨地道:“她的確是天性淩厲,她的那一口劍,也就是我現在所用的這一口‘鑄雪’仙劍,還有那兩本被追回的“天一心經”,都是她愛逾性命之物,她絕不甘心就此喪失。”
嶽懷冰一驚道:“這麼說,她還會回來?”“哼!”
尉遲青幽冷冷一笑道:“我爺爺臨去之時,在本山留下的‘子午兩極光陣’,也就是怕她再回來向我兄妹糾纏,才設下來的!”
“另外!”
她憤憤地道:“我爺爺還傳授了蒼須奴一些專製我娘的口訣,‘聽雷閣’石壁靈像的那口玉匣飛刀,更是我娘懼怕之物,有了這三種顧慮,所以五年來我母親不曾再上門生事……隻是……我深深知道,我母親為人極為自傲。”
她咬了一下牙齒苦笑:“這一點倒像我一樣的,什麼事都絕不服輸,她不會甘心的!”
嶽懷冰揪然道:“令堂目前下落,青妹你可知道?”
尉遲青幽緩緩點了一下頭!
她臉上重新帶起了一片愁容!
“蒼須奴年前離山一次,查知了一切,我娘目前已改拜大荒山的紫麵神君為師,紫麵神君對她十分寵愛,也傳授了她一身厲害魔法。”
她苦笑著又道:“這件事,蒼須奴一直瞞著我們兄妹,直到今天早晨,才告訴我……”
她忽然淚如泉湧,緊緊咬著一嘴牙齒道:
“我恨她……恨她……恨我自己,為什麼我會有這個娘?為什麼……”
她用力地垂下頭,滿頭秀發雲般地披散了下來。
秀發掩披下的嬌軀,那麼劇烈地擅抖著!
她是那麼深沉、悲痛地飲泣著。
淚水一滴滴地流落下來,滾落在她藕色的紅裙上,一粒粒像珍珠般的圓滿而有光澤。
嶽懷冰第一次看見過這般要強的女孩子,隻由她眼前的沉痛表情裏,可以猜想出她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恨惡到如何程度!
這是一件何等不幸的事情……
親生骨肉之間的仇恨,該是人生不幸事件中之最不幸!
他雖然不是這一不幸事件的關係人,可是當他耳聞得這一段經過之後,內心之沉痛,已有身曆其境之深刻感受。
目睹著她這般的傷心,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青妹,去阻止她的悲泣!
他隻是呆呆地看著她,聆聽著她自內心深處,嗚咽如流泉的沉痛泣聲。
所幸那隻是短暫的一刻!
尉遲青幽在一陣痛徹心肺的傷心之後,很快恢複了理智!
當泣聲逐漸停止時候,她由身側摸出了絹帕,緩緩地揩著臉上的淚痕。
然後她猛然抬起頭來,垂下的頭發,像是一蓬烏雲般地甩向肩後。
她的臉仍是那般清豔。
前後不過隻是一刹間,你卻在她臉上再找不出一絲傷心的淚痕。
那張原本傷心蒼白的臉上,甚至換上了笑容。這般克製的功夫,一般人萬萬難以做到。
“好了!”
她說道:“隻顧著談我娘,竟然忘了正經事,二哥,我們開始吧!”
嶽懷冰道:“青妹心情不好,明天再開始吧!”
尉遲青幽道:“不!今天就開始!”
她微微一笑,露出白清整齊的兩排玉齒,較諸先前之悲慟,簡直判若兩人。
看著嶽懷冰,她說道:“二哥天質根骨均屬極上,按說我哪裏配教你什麼?若按照爺爺碧簡金批所示,二哥今後將有大成,成就不知要高出我多少,我現在所教你的隻是本門正統的入門築基與例行起步功夫!”
嶽懷冰感激地道:“青妹如此厚愛,我真不知怎麼報答才好!”
“你……”
她的臉微微一紅,淺淺一笑道:“留在心裏就是了!”
嶽懷冰麵對佳人,隻覺得她風華蓋世、舉止若仙,一顰一笑、一泣一訴,無不美到極點。
嶽懷冰絕非好色之人,然而初見此女開始,即不自覺地種下了情根,此後每見一麵,種情愈深,不知不覺間乃為心中塊壘。
此刻,二人對麵而坐,近觀其笑,細聽其訴,明眸皓齒,吹氣若蘭。低泣時,柔腸寸斷;笑語時,軟語溫馨,嶽懷冰既非石人,怎地不為之動心?
他雖極力克製,奈何心由意轉,顧盼間已生魔相。
尉遲青幽雖由爺爺碧簡金批中悉知,自己與對方之一段情緣在所難免;然而她自幼向道,定力極強,二十年來心如止水,自從遇見嶽懷冰後,雖說日日幾番觸發情懷,皆為其智力所克複,較諸嶽懷冰之強行製止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她這裏將“天一門”正統入門道法一一細訴,傳授給嶽懷冰,反複細訴,一一叮嚀。
足足有半個時辰,才講解完畢。
嶽懷冰智力質稟,均屬上乘,既是心上人親口教授,哪能不打點精神,慎思謹記。
尉遲青幽還不放心,又讓他背誦一遍,竟與自己所說一字不差,非但如此,竟能舉一反三,領悟極深!心裏大是高興,一時讚不絕口,不覺對嶽懷冰在內心撤了藩籬,一時言笑無拘,促膝細談了許多閑話。
看看天色將晚,二人又再談個不休。
忽然壁間銀鈴聲響,尉遲青幽霍然而驚。
“呀!”
她忽地跳起來道:“都這麼晚了!”
邊說忙自步下蒲團。
卻見蒼須奴遠遠現身閣外,道:“嶽少主的晚飯準備好了,請示在哪裏受用?”
嶽懷冰看向尉遲青幽。
尉遲青幽本是極為爽快之人,此刻竟然麵現紅潮,她略似羞澀的眼光,看了蒼須奴一眼,遂說道:“隨便哪裏,都是一樣。”
蒼須奴一雙光華灼灼的眸子,先是在尉遲青幽臉上一轉,遂即看向嶽懷冰,頓時麵現愁容。
他趨前一步道:“小姐今日錯過了‘酉’時罡風浸體的功課了!”
尉遲青幽微微一怔,略略含笑道:“說的是,我隻顧傳授二哥入門道法劍術,竟把自己的功課忘了!”
蒼須奴大身道:“原來如此,嶽少主的功課更重要。隻是……”
話說一半,卻又吞住。
尉遲青幽秀眉輕顰,說道:“隻是什麼?”
蒼須奴窘笑道:“老奴奉小姐口諭,近日來不敢疏忽職守,尤其是嶽少主下榻之冷香閣,更是不敢疏忽……”
尉遲青幽道:“怎麼樣?莫非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蒼須奴道:“沒有沒有,小姐你錯會老奴的意了。”
尉遲青幽嗔道:“你今天是怎麼了?有什麼話,盡管直說就是,幹什麼吞吞吐吐?”
蒼須奴欠身道:“是。”
“說!”
“是!”
蒼須奴低下頭道:“小姐與嶽少主是‘未’時初進閣的……”
尉遲青幽臉上一紅,微慍道:“怎麼樣?”
“這……咳……”
蒼須奴搓著兩隻手,一副窘迫模樣道:“老奴原想傳授嶽少主道法,最多……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卻想不到……想不到……”
“你不要再說了!”
“是!”
蒼須奴立刻往口,並且後退了一步。
尉遲青幽臉上先是一陣發紅,瞄了一旁的嶽懷冰一眼,後者亦是滿臉尷尬的表情。
尉遲青幽輕哼了一聲,臉色轉為蒼白。
“蒼須奴!”
她冷笑著道:“那麼,我請問你,你以為我與嶽二哥又在做什麼呢?”
說這些話時,她的臉色不覺由蒼白轉為鐵青!
蒼須奴一時大為驚恐,頻頻後退著,一顆大頭垂下來,不敢抬起。
“老奴知罪了……小姐萬請不罪。”
“你知罪了?哼!”
尉遲青幽向前逼近了一步,顫聲道:“蒼須奴,你竟敢出言無狀……啊……”
蒼須奴雙膝一屈,跪下來道:“小姐……老奴是愛之深,責之切……”
他淚下如雨地道:“老奴侍奉天一門三代,眼看著小姐出生……請恕老奴恃老賣老之罪。天一門劫難頻頻,老奴深恐小姐……嶽少主再蹈前車之鑒……是以……鬥膽……”
“住口!”
尉遲青幽厲叱一聲,隨地上前一步,猛然伸出手,待向蒼須奴臉上打去。
掌下一半,她忽然又止住了。
“你……你簡直氣死我了……”
她用力踏了一下腳,悲憤地道:“這些話還要你來教我?你……要不看在你在我們家侍奉三代的份上,就憑你這些話,我絕不饒你。”
說罷彩袖一揮,人已縱身而出,起落間,人跡已杳。
蒼須奴無限驚惶地站起來道:“小姐……小姐……”
他忽然轉過身來,向著嶽懷冰撲地跪倒,痛聲大哭道:
“嶽少主,請怨老奴失言之罪……老奴是有口無心,少主萬請海涵。”
嶽懷冰不禁呆了一呆,上前用力扶起了他。
“嶽少主……你莫非不怪罪老奴失言之罪嗎?”
嶽懷冰苦笑道:“我體會得出前輩你的一番用心,正如你所說的,愛之深,責之切……”
“老奴是為著少主與小姐著想,才至口不……擇言。”
嶽懷冰連連點頭道:“你沒有錯,你沒有錯……”
他隻是歎息了一聲,在一張青玉石凳上坐下來。
蒼須奴趨前道:“嶽少主你的飯食好了,容老奴這就去拿。”
嶽懷冰一笑道:“這個不忙,蒼須前輩你請坐下,我還有話問你。”
蒼須奴道:“老奴不敢,少主有話隻管說就是。”
嶽懷冰頓了頓,才柔聲說道:“我剛才與青妹偶爾談及了一些事情,我還不大了解……”
“少主與小姐談些什麼?”
“是關於青妹令堂大人之事……”
蒼須奴登時麵色一變,顯得沉重的樣子。
“青幽小姐與少主說了些什麼?”
嶽懷冰道:“說得不多,是以向前輩請教。”
蒼須奴歎息一聲,道:“我那主母是個性倔強、凡事任性。人是出色的美,但華而不實,行為過於放浪……以至才會發生日後之事。”
“你是說哪一件事?”
“是……”
蒼須奴歎道:“當然是主母殺害先生之事,莫非小姐沒有告訴少主人知道?”
“不!她告訴我了。”
“那麼少主當知,主母是如何對先主無情之事了。”
“知道一些。”
“少主也知道,主母引誘先生同門師弟共為奸情之事了?”
嶽懷冰一怔道:“這個倒還不知。”
蒼須奴怔了一下,歎道:“那麼,老奴顯然又失言了。”
嶽懷冰道:“我既身為天一門正統弟子,這些事似乎不該不知。前輩如果認為無必要告訴我的話,大可不言,我也就不再多問。”
蒼須奴伸手在大頭上亂搔了一陣,終於長歎一聲,道:
“少主說得對,這些事雖不光彩,但是少主卻不能不知。”
“那麼請直言不諱。”
“是。”
蒼須奴長歎一聲,道:“主母姓葛名少華,人稱‘美芙蓉’。出身浙江餘姚世家,原是書香官宦之後,為人聰明伶俐、天質過人,少女時即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稱。”
說到這裏搖頭一歎,又道:“少主今日看見我家小姐,也就等於看見了我家主母。”
“這話怎麼說?”
“因為她母女形貌,簡直一般無二,太相像了。”
“哦……”
嶽懷冰接著發出一聲歎息,想到了如此絕色的一個美女,竟然會自甘下流至此,造物者弄人一至於此,實在是太殘酷了。
蒼須奴接道:“偏偏先主人貌不驚人,主母所以自甘下嫁先主,主要是看上了‘天一門’的正統道法,希冀若以此攀結,得登彼岸。”
嶽懷冰道:“用心雖險,倒也可憫,人往高處走,水向低下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貴主母舍身嫁給不愛之人,果真一心向上,倒也值得同情。”
“少主人所說甚是,隻是……咳!”
蒼須奴礙難出口地道:“隻是主母葛氏生性淫……蕩,下嫁先主不到一年,即因勾引先主同門師弟李天心事發,而被尉遲真人一怒逐出門外。”
“李天心引恨自刎,事隔半年,先主人終因愛戀主母姿色過深,哭求真人應允,二度將葛氏接上山來。唉……這開頭一次就錯了。”
嶽懷冰苦笑了一下,未曾說話。
然而他內心卻同情到尉遲青幽之父的悲哀,試想如此絕色的妻子,如何割舍得下?
討情接回,原在情理之中,隻是卻有失武林男子氣慨。可話又說回來了,設非當事之人,哪一個又能體會到那種當事者的苦衷情懷!
是以他苦笑不答。
蒼須奴道:“葛氏轉回,表麵上與先主和好如初,其實,閨房中時起勃豁……隻是先主為息事寧人,又因深愛葛氏過甚,是以,一忍再忍,終於釀成了日後之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