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勇說:“謝謝你的好意。你看到風險了嗎?”
柏萬福說:“風險倒是沒看到,隻是看了比不看還迷糊。”
詹勇說:“今天沒有新的安排,我就先走了。以後有時間了,我可以給你解釋解釋。”
柏萬福說:“也不用解釋。因為你根本就沒說多少話。那個大漢光哭了,冤不冤啊,自己掏錢自己哭,多虧本啊。還不如回到家裏,關上門堵上窗,捂上大被子,自己悶頭哭呢。既省錢又安全。”
詹勇笑著離開。
晚上兩人聊起這事,賀頓說:“老公,你以為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給你講一個故事。亞當和夏娃被上帝從伊甸園趕走的時候,帶走了兩樣禮物。這是兩樣什麼東西呢?考考你。你知道亞當夏娃和伊甸園吧?”
柏萬福說:“別看不起人,我可是常常聽廣播的。亞當是個男的,夏娃是用他的肋骨做的女人。伊甸園就是蘋果園。”
賀頓說:“伊甸園裏除了蘋果樹,還有別的……”
賀頓本想說還有別的樹,柏萬福打斷了她的話說:“我知道,還有蛇。”
看來基本情況是清楚的,賀頓就不在細節上糾纏了,繼續說下去:“你猜他們從伊甸園帶走的兩樣東西是什麼?”
柏萬福說:“這還不簡單,起碼有一樣樹葉吧?夏娃既然已經穿在身上了,當然要帶著走。我看過圖片。”
賀頓哭笑不得,說:“樹葉不算。”
柏萬福說:“那就是蛇了。”
賀頓怕蛇,嚇了一跳,說:“帶什麼不行,幹嗎非帶著蛇啊?”
柏萬福說:“這叫冤有頭,債有主。伊甸園那個地方估計是不能殺生的,索性把它帶出園子,找個地方報仇雪恨。然後還可以燒著吃,再講究點,煮個蛇羹什麼的,大補。”
賀頓聽得有趣,說:“不對。再想。”
柏萬福說:“那就一定是個蘋果核。夏娃既然吃了果子,覺得香甜可口,幹脆就把種子偷偷掖在了身上,到了凡間,種出了蘋果,一來是自己可以充饑解饞,二來還可以擺個小攤……”
賀頓笑得直不起腰,說:“後來的人都是亞當夏娃的後代,他們是一家子。就算果實累累,也隻能是送給自己的後人吃,買賣是不可能的。”
看到賀頓很開心,柏萬福很高興,說:“那我就真猜不出來了。”
賀頓說:“我告訴你。上帝生氣之後,要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亞當偷著看了一眼人間,風雨飄搖險象環生,覺得自己和夏娃這一去千難萬險,苦日子不定怎樣煎熬呢,就懇請上帝慈悲,送他們幾種消災免難的法寶。上帝想了一下,說,好吧,就送你們兩樣東西吧。一個是休息日,另一個是眼淚。”
柏萬福說:“原來你在這裏等著我呢。上帝實在是個小氣鬼。休息是自己的,眼淚也是自己的,還用得著他老人家饋贈嗎?完全可以自產自銷。累了,就躺倒休息,暫時死一回,天亮了又醒來……”
柏萬福說得興起,賀頓說:“打住打住,休息並不等於睡覺。”
柏萬福壞笑著說:“我知道。常說的睡覺就是指幹那事。那事還真不能算是休息,重體力勞動。民間說,人間三大累,麥收脫坯操……這算一宗。”
賀頓把一隻手指頭豎在唇邊,說:“噓……”
柏萬福不以為然,說:“反正就咱倆,又沒有外人。”
賀頓說:“就是咱倆,也不能胡說。這裏是工作的地方,說溜了嘴,以後會出婁子的。你要再胡說八道,我就不講了。”
柏萬福趕緊求饒,說:“好,以後我公私分開。休息不是睡覺,但睡覺一定是休息。這下對了吧?”
賀頓說:“也不一定。有的人躺在床上失眠,比上班還累。”
柏萬福說:“我不跟你抬杠了。反正我是會休息的一個人。不是我要休息,是社會非讓我休息。就算休息咱們達成共識,可眼淚這事,我又想不通了。”
賀頓說:“哪點不通?”
柏萬福說:“人生下來就會哭,你要是不會哭,接生婆把你兩腳倒提溜著,啪啪兩巴掌把你打傷心了,大哭起來,人們就都笑了。所以,哭是個本能,用不著勞煩上帝老人家眼巴巴地送了來。如果一定要算禮物,實在是太寒酸了。”
賀頓說:“人能流眼淚,是個創造。”
柏萬福說:“別把人吹得那麼邪乎,牛也能流眼淚,如果你要殺它的時候。我見過。”
賀頓說:“可你見過一頭牛為了另一頭牛流眼淚嗎?牛不能,但是人能。”
柏萬福說:“想讓一頭牛為了另外一頭牛流眼淚也不是什麼難事。我雖然沒見過,但是,我能做到。”
賀頓來了興趣,說:“你有什麼法子?”
柏萬福說:“我買上二斤洋蔥,細細地剁碎了,用一個塑料袋子裝了,一股腦地套在牛頭上,當然了,前提是牛必須拴緊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要不你就有可能成了寡婦。過不了兩分鍾,就是牛魔王也得淚如傾盆。你信不信?”
賀頓說:“真虧你能想得出!我告訴你,有科學家研究了,用洋蔥熏出來的眼淚,和一個人傷心悲痛時流出的眼淚成分絕對有差異。”
柏萬福大驚說:“看起來透明帶鹹味的眼淚,品種還大不一樣?”
賀頓說:“我問你,眼淚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柏萬福說:“這個問題也太弱智了吧?從鼻子裏流出來的那叫鼻涕。眼淚當然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
賀頓說:“你身體裏還能流出什麼東西?”
柏萬福說:“能流出尿。還能流出血。大便是拉出來的,算嗎?”
賀頓寬宏大量地說:“也算吧。”
柏萬福冥思苦想說:“如果哪兒發炎了,還能流出膿來。”
賀頓說:“你惡心不惡心啊,居然把流膿都算上了。”
柏萬福不服氣地說:“你問我流出什麼,我就使勁想,想到小時候鬧耳朵底子,順著耳垂流膿,這當然算是流出來的東西了。”
賀頓不得不屈服,說:“好好,算。你就不要具體形容了。身體裏流出來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是不是?當然,除了流膿。”
柏萬福說:“你這麼一說,想想也真是的。你要是不拉屎,就會憋死。你要是不撒尿,就會脹死。女人家要是不流血,就是幹血癆。流膿也是好東西,要是不讓膿流出來,窩在裏麵禍害就大了。”
賀頓繼續循循善誘,反正也沒有來訪者和電話,樂得進行深入探討。賀頓盤算,如果把柏萬福培訓好了,對工作也是促進,便樂此不疲。賀頓說:“眼睛後麵是什麼?”
柏萬福摸摸寸頭說:“是後腦勺。”
賀頓說:“後腦勺前麵是什麼?”
柏萬福的手又回前邊,說:“是額頭。”
賀頓說:“在額頭和後腦勺之間是什麼?”
柏萬福不幹了,說:“媳婦,你折騰死我了。你想說什麼就照直說出來,你要是不想說了,我就上街買菜去了。我媽說今天吃餃子,讓我無論如何買回韭菜,要本地產的,紫根的。”
賀頓說:“笨死了。後腦勺和額頭之間就是大腦啊。眼淚是從最靠近大腦的洞穴之中湧流出來的,你想想這方寸之間是怎樣的戰略要地,就會對眼淚肅然起敬。”
柏萬福說:“你這麼一點撥,我就明白了。眼淚就是泉水,把毒素溶解其中,排出體外。眼淚就是下水道,就是垃圾箱,就是排汙係統。對了吧?”
賀頓說:“大意思不錯,但你說得可真惡心。我發現你有一種把任何事情都惡心化的愛好。”
柏萬福說:“不是愛好,是本領。你想惡心還不一定做得到呢。”
賀頓推著他說:“好了,走吧。買韭菜去吧。要不然吃不上餃子,反倒成了我的罪過。”
柏萬福說:“我剛才在單麵鏡後麵,到結束也沒聽出這魯智深一樣的漢子,究竟為了什麼事憋屈成這樣。你若是明白了告訴我一下,省得我一頭霧水。”
賀頓說:“告訴你實話吧,我估計就是詹勇,也沒整明白。”
柏萬福說:“一個大老爺們,哭天抹淚一場,完了該啥樣還啥樣,也沒見詹勇做多少開導,那魯莽漢子不是花了冤枉錢嗎?”
賀頓不樂意了,說:“我問你,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才幹錯的?”
柏萬福說:“這話怎麼講?”
賀頓說:“殺人犯有幾個是不知道不能殺人的?”
柏萬福說:“一個也沒有。”
賀頓說:“司機開快車,有幾個是不知道十次出事九次快,寧停三分不搶一秒的?”
柏萬福說:“都知道。”
賀頓又說:“誰都明白撒謊不好,可誰都撒謊。”
柏萬福說:“那是。”
賀頓說:“都知道人死是客觀規律,可親人死了卻痛不欲生。對吧?”
柏萬福說:“都對。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賀頓說:“我的意思就是,我們的痛苦常常並不是不懂道理,是情感上過不去。道理上都明白,可感情的車翻在那裏,五花八門的線頭糾葛在一起,讓我們手忙腳亂張皇失措,道理這第二輛車就拋錨了。眼淚就是警察,心裏的苦悶倒出來了,道路就疏通了,那個人就有本事自己把理智之車開過去了。有人說心理醫生就是聽人說話,然後哼呀哈呀地呼應著,到時候就點票子走人。其實,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你說說心裏話,把你的愁苦怨恨都暢暢快快地吐出來;心理醫生給你保密,和你一塊分擔;人們向心理師托付悲傷,傾倒苦水。你說,這不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柏萬福說:“好好,我這才知道,心理師是大慈大悲救人於大苦大難的觀世音菩薩。你們能用這法子既救了人又掙了錢,我高興。好了,我趕緊上街買韭菜和大蔥。”
賀頓說:“韭菜包餃子不用放大蔥。一菜不用二辣。韭菜和大蔥味都很衝。”
柏萬福說:“韭菜是吃餃子,大蔥是為了讓自己流點眼淚。我想,外國人流淚用洋蔥,中國人還是用國產的山東大蔥好。”
賀頓說:“我算是白說了。不是告訴你了,洋蔥辣出來的眼淚和真正的眼淚不一樣。”
柏萬福說:“我自打娶了你當老婆,就沒有什麼傷心事能流出眼淚。一看你說的流淚有那麼多好處,這種上帝的禮物,我攤不上多冤得慌啊。沒有正宗的,就是假冒偽劣也得置辦一份啊!”
賀頓心中一沉。她並不是賢惠的妻子,柏萬福會有不用大蔥就涕淚滂沱倒海翻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