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勇領著武大漢落座。
武大漢說:“說什麼呢?”
詹勇說:“按想好的照直說。”
武大漢說:“不成。那是麵對著一個比我還魁梧,最起碼和我是一個重量級的男人才能說出的話。麵對著你這樣的男人,我說不出。”
真是羞辱。好在詹勇訓練有素,處變不驚:“那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你的問題,和性別有關?和體積有關?”
武大漢大驚道:“你如何知道的?”
詹勇說:“你自己告訴我的。”
武大漢不知所措道:“我好像什麼都還沒開始說。”
詹勇說:“從你一走進來,甚至從你一打電話來的時刻,已經在說了,人的心理,無所不在。”
武大漢被心理師的開場白嚇住了,覺得這小個子男人還真有些道行,就說:“好吧,我告訴你,你不要笑話我……我很自卑。”
詹勇不說話,等著他繼續說。
武大漢停了半晌,說:“你為什麼不表態?”
詹勇說:“你需要我表什麼態?”
武大漢說:“關於自卑。”
詹勇說:“我也自卑。”
武大漢冷笑道:“你自卑很正常。”
詹勇沉穩地說:“為什麼呀?”
武大漢撇撇嘴:“你這樣矬的個頭兒,當然有理由自卑了,又這麼瘦。”
一般人,特別是男人,看到另一個男人這種充滿輕蔑的眼神,怒火會騰空而起。好在詹勇經過修煉,已經過了這一關,現在重要的不是反駁來訪者的這個說法,而是要聽出這個說法背後的含義。
如同青色的核桃被剝出苦澀的內核,一旦心理師能跳脫出常人的自然反應,就捕捉到了武大漢的話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身材高大又是個男人,他再有自卑,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詹勇要核對清楚大漢的真實含義。
大漢說:“那當然了。自卑也是要有資本的。”
詹勇繼續核對:“你說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主要指的是誰啊?”
武大漢警覺起來,說:“你什麼意思?”
詹勇說:“我的意思很簡單,當我們用形容詞說起某一類人的時候,其實頭腦中是有某些麵孔出現的。”
武大漢鬆了一口氣,說:“那我會想起項羽、關公、李逵……”
詹勇逼近了一步,說:“會不會想起你自己啊?”
武大漢沒料到詹勇在這裏等著他呢,猝不及防,說:“會。”
詹勇說:“你覺得高大的男人是沒有權利自卑的?”
武大漢憤憤地說:“不是我覺得。是社會這樣覺得,是你這樣個子矮小的人這樣覺得,是女人這樣覺得。”
詹勇說:“那你挺慘的。連自卑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大漢一下子激動起來,說:“你說得太對了。尤其是從你這樣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嘴裏說出來,我覺得太受用了。謝謝你啊!”大漢伸出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詹勇的手。詹勇雖然很為自己的治療取得了如此的進展而高興,還是很快地縮回了自己手。因為大漢很激動熱情,在這種情況下,那兩隻蒲扇一般的大手,要是不知分寸地合攏起來,估計自己的手三天之內都捏不緊筷子。
詹勇繼續說:“因此你就要永遠裝作強大,不能說出心裏的悲哀。”
大漢說:“你怎麼這樣能懂得我?我們上輩子是不是曾經相識?”
詹勇說:“其實這些都是你自己告訴我的。謝謝你的信任。”
武大漢摸摸鋥亮的頭皮和碩大的耳垂,說:“沒有啊。我沒跟你說這些個啊?我跟誰都不說,我要讓人們以為我總是堅強。”
詹勇說:“可是你要求一個高大的男心理師來幫助你,這就說明你覺得隻有這樣的人才是有力量的。”
武大漢沉思了一會兒說:“原來是這樣被你看出了破綻。服了服了。”
詹勇開了個玩笑,說:“那你現在可以接受一個又瘦又小的心理師來幫助你了嗎?”
大漢說:“我已經接受了。咱們正式開始吧。”
詹勇笑笑說:“已經開始很久了。”
大漢說:“我以前不是這樣高大魁梧的,在十八歲之前,我都像個侏儒。一個孩子如果在該長個的時候總是按兵不動,那是非常沮喪的事情。特別是你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爸爸。特別是你的爸爸不停地說,你怎麼這麼不像我的孩子,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多高多高了……我們家住的是老房子,我爺爺在我爸爸小的時候,每年會在牆上刮一道杠,十歲長到哪兒了,十五歲長到哪兒了……記得門兒清,那是身高的曆史檔案。每次我被家裏人按到那些杠杠前麵,都如同酷刑。一個在身高上不占優勢的孩子,本來就是非常自卑的,如果你長在大家都矮小的家裏,還算幸運,因為半斤對八兩,誰也不笑話誰,大家彼此彼此。如果別人都比你高,你就是一個異類,你就格外孤單。到了我十九歲那一年,事情突然起了變化。我不知道人的身高遵循怎樣的命令,是不是在我們的身體裏麵有一個管身高的按鈕,在那個特別炎熱的夏天,被高溫打開。我在半年內長了二十厘米,好像一棵筍拱出地麵。一家人都歡欣鼓舞,可是長高並沒有給我帶來相應的自豪感。也許是因為長得太快了,我全身的骨節都開始痛。個子雖然上去了,但骨頭很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情況比以前還糟糕。以前人家還能原諒你是個頭小不能幹活,但現在,你沒有任何借口。自卑的種子就是從那時候種下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在我高大健壯的身體裏,始終潛伏著那個小男孩。後來,我上了大學,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剛開始是給人打工,後來自己做了老板,也就是常說的從長工變成了東家。後來又娶妻生子,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乘風破浪遇山開路遇水搭橋的漢子,隻有我心裏才知道,苦啊!最近,我的公司不景氣,我都快崩潰了,可我一回到家裏,妻子還是總拿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纏我,嫌我沒有以前浪漫了,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間啦等等。老父老母也把所有的擔子都壓到我身上,覺得我是鋼鐵戰士。我覺得他們把一根根的吸管插到我的骨髓裏,從我這裏汲取金錢和力量。但是,我心中的苦衷又有誰知道?又有誰來分擔?我能向誰傾訴?誰能給我支撐?”
武大漢說到這裏,熱淚盈眶。好像是對流淚的感覺十分生疏,武大漢有點驚惶失措。詹勇不失時機地把盛滿柔軟紙巾的盒子推了過去,說:“你受了那麼多委屈,盡情哭出來吧。”
武大漢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聽話地把紙巾抽出來,蒙在了臉上。他的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好像兩孔泉眼,飛快地就把整張紙巾浸透了。武大漢也不把紙巾取下來,任由它們在自己的臉上化成黏稠的紙漿。
詹勇有點想笑,因為這情景委實好笑,一張磨盤大的臉上糊滿了白色的泥濘。當然了,他是絕對不會笑的。他能體會到在層層社會輿論重壓下,一個男子漢承受的壓力快把他憋炸了。
“你哭吧。別壓抑著自己,這裏是可以盡情哭泣的地方。”詹勇要給他加油。哭泣是一種治療。
大漢停頓了一下,在詹勇以為他決定不再哭泣的時候,他放聲大哭起來。剛開始還有點羞怯,遮遮掩掩嗚嗚咽咽,好像是派出了哭泣的偵察兵,在細心地考察地形,以判斷這裏到底適不適合駐紮大隊人馬。心理室的安靜和心理師的關切,好比是豐美的糧草和充足的水源,偵察兵馬不停蹄地回來報告:這裏是可以哭的!這個情報一回來,可就不得了了。大部隊山呼海嘯地湧流過來,大漢哭聲震天,心理室的窗玻璃因為共振而簌簌顫抖。這男人悲痛的眼淚顆粒是如此之大,好像冰糖葫蘆一樣劈裏啪啦地墜落著,每一顆落到衣物上都會迸濕茶杯大的麵積。
如此近距離地聽一個陌生男子的哭聲,讓人生出恐怖的感覺。詹勇被高分貝的聲音壓榨著,幾乎想跑出心理室。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自己離開了,大漢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終止哭泣,而且很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哭泣。如果連一個心理醫生都無法接納他的軟弱和真實,那麼從今後他會把自己包裹在鋼鐵般的鎧甲中,聽憑骨骼在其中潰爛。詹勇要堅守,為了素不相識的信任,為了工作的神聖職責。
大漢越哭越忘情,進入到酣暢淋漓的階段。一個男人可以為權力哭泣,可以為位置哭泣,甚至可以為一匹馬一個朋友哭泣,但是,這一次,他隻為自己而哭泣。
這時候,心理室的門無聲地打開了,柏萬福驚恐的麵容從縫隙中擠了出來。
“怎麼樣?”柏萬福無聲地用口型說。賀頓出門有事,柏萬福忍不住探望。
“沒事。”詹勇也還以無聲的回答。
“不會出什麼事吧?”柏萬福真被這震耳欲聾的哭聲嚇壞了,鼻子嘴巴很恐怖地皺成一個結。
“不要緊。正常。”詹勇竭力讓自己平靜中帶出微笑,迅速地做出一個轟趕的手勢,示意柏萬福馬上離開。雖說武大漢此刻哭得如醉如癡,對外界的反映已然模糊,但萬不可麻痹大意。如果他冷不丁地睜開眼睛掃視四周,看到心理師和工作人員擠眉弄眼,一定會覺得自己神聖的宣泄被褻瀆。
柏萬福隻好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武大漢的哭聲才漸漸減弱頻率和強度,趨於徐緩。好像暴雨過後,還有零星的雨珠從樹葉和房簷上滴落。詹勇一言不發,耐心地等待著。這個時候,他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能做,等待就是一切。終於,武大漢用手掌在臉上胡嚕了一把,又用手背蘸了蘸,臉上就雨過天晴了。
“謝謝你。”他變得如嬰兒般平靜。
“不必。這是我的工作。”詹勇簡短地答道。他知道哭泣的力量。也許,眼淚裏蘊含著豐富的毒素,現在已被驅逐幹淨。
“你經常這樣聽人哭嗎?”大漢說。
“有時。”詹勇回答。
“我已經耽誤你不少的時間了……”大漢不好意思。
這雖然是常用的一句客套話,詹勇卻不能讓它輕易地滑過去。因為,此時此刻,它可能有多重含義。
“這不是耽誤。是非常寶貴的時光。”詹勇糾正。
大漢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過。我已經好了。我要走了。”
詹勇送他出門。
等到確信大漢已經走遠,柏萬福說:“對不起,詹心理師,我剛才幹了一件不好的事。”
詹勇大口喝著水,還沒從剛才的驚濤駭浪中徹底平複過來,不解地說:“你到底幹了什麼?”
柏萬福說:“我躲在單麵鏡後麵,觀看了全過程。”
詹勇說:“你想偷著學藝?”
柏萬福說:“一點沒有這個意思。以前沒有,看過之後更沒有了。”
詹勇說:“那你圖的是什麼?”
柏萬福說:“被嚇的!你想啊,一個彪形大漢,哭得地動山搖,我能不害怕嗎?街坊四鄰的,聽到一個男人的哭聲,可能以為是我發出的聲響,可能以為我媽暴亡了。我能不提心吊膽嗎?就為這個,我呆在鏡子後麵,看看是不是有什麼風險需要我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