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來的兒媳婦這一套迷魂戰術理論,驚得魂飛膽戰,不得不信服這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將來會有作為。甚至在內心深處生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歡喜,又感歎兒子哪裏是這女子的對手!越是這樣想,她越要在自己沒老糊塗之前,把兒子的事料理妥當,否則,兒子會敗得屁滾尿流。

“好了,姑娘,我說不過你。你說我的房子不值錢,我說我的房子值錢。房子在我手裏,這就是硬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給你,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答應了,咱們立馬成交。”

“請講條件。如果我能做到。”賀頓審慎地表示可以探討。心想這老太太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當然是你能做到的。隻要你願意。”老太太胸有成竹。

賀頓大喜過望,想不到兩個條件就能搞定。她說:“您說。”

老太太說:“這第一個條件,就是以證換證。用你們的結婚證換我手中的房產證。”蒼老的瞳仁逼視著賀頓,如同一個世紀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許是清澈的,拗不過歲月的煎煮,已經黃黑漬漬,好像一粒由桑葉變成的蠶的排泄物。

賀頓心想這還算條件嗎?當然要領結婚證。就說:“沒問題。”

老太太點點頭,說:“除了這個證以外,還要一張紙。”

“什麼紙?”賀頓感到來者不善。

老太太說:“一張欠條。”

賀頓莫名其妙,說:“我不欠你們。”

老太太說:“是啊,你現在是不欠我們的,但是如果你以後和我的兒子離婚了,你就要給我家一百萬。你答應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應,這婚事也不必做了,結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兒子心癡,也許會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錐,直射賀頓的雙眸。

賀頓不自覺地把眼光避開了。喃喃低語:“一百萬……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說:“你剛才口吐蓮花講的那套大道理,我聽了個大概齊,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說給你聽聽,看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如果我住著,我的房子就不值錢;如果我不住了,賣了,我的房子就值錢了。我這一百萬也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和我兒子不離婚,你就不用出錢。將來我死了,所有的家產都是你們的。如果你和我兒子離婚,你就出一百萬吧。到那時候,你能出得起這錢,你就已發達了,自去直上雲霄。我兒子有了這一百萬,也能過個好生活。當然了,不離婚最好,我兒子按說是不配娶你這樣聰明的好媳婦,誰讓你落在難中被我們家趕上了呢!孩子,別怪我心狠,也是萬不得已。咱們都想想,值不值?都覺得值了,事情就好辦了。”

賀頓幾乎全線潰敗。什麼心理流派的訓練,也比不過這種百煉成鋼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時百感交集。為了自己的命運,她要把自己綁在戰車之上,賭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離婚,不是因為道德,而是因為成本。這世上許多看似理想抱負長遠謀略的事,其實往往都根結在經濟上。

很久,賀頓緩緩地抬起頭來。雖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淚水,賀頓還是要等到淚水全部風幹才與之對視。

她說:“您拿紙來。”

老太太把一本白紙遞給她,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抬頭怎麼寫?”賀頓問。

“寫借款吧。”老太太輕鬆地說。

“我沒借你們的。”賀頓說。

“是啊是啊,你沒借我們的,現在是我們欠你的。但是,你要離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這層意思寫明白了就行。文化人,這點小事還難得住你嗎?寫吧。”老太太說著,好像不經意地打開了古老的梳頭匣子,一張棕褐色的皮麵證書露了出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房產證”幾個大字閃閃發光。

賀頓奮筆疾書。

“一百萬?這數字也太大了。”柏萬福想象著一百萬現金砸下來,該把腳麵打骨折了。

老媽說:“我也並沒有想著真讓她賠,隻是嚇唬嚇唬她,求她老老實實地和你過日子。沒想到,她還真讓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柏萬福說:“強扭的瓜不甜。媽,我也不曾求過您什麼事,這次就依了我,讓她走吧。”

老媽說:“孩子啊,你真是屬魷魚的。”

柏萬福好奇,說:“怎麼講?”

老媽恨恨說:“軟骨!”

柏萬福說:“媽,隨你怎樣說吧。這事我是死了心了。讓她走吧。”說著,就要撕那張油浸浸的紙片。

老媽恨鐵不成鋼,無奈地說:“我反正也沒有多少時辰的活頭了,我也看出這不是個安生女子,不但診所招來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現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師,人家都說這是太陽產業呢……”

柏萬福糾正她說:“是朝陽產業。”

老媽說:“那還不是一回事?朝陽不就是太陽嗎!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人也比過去精神多了,咱有兩套房子,這是多麼大的家產,還怕沒有好姑娘肯嫁嗎?這個女子不肯給咱家添丁進口,就這一條,在過去就能休了她。現在又做下不要臉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媽發放了通行證,柏萬福就開始輕輕地撕那張泛著油光的紙。每撕一下,心都應聲顫動哆嗦。直到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驚,之後的憤怒,然後是故事的懸念,最後是高風亮節的寬恕帶來的自我感動……這一切,現在統統凝成了強烈的喪失。他親手撕毀了他的幸福,雖然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一個人死了,屍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終有卷土重來的一天。一旦火化了,灰飛煙滅,就再也不會有笑貌浮動。

他一下下地撕著,在痛楚中體驗著自己的堅強和寬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團在手裏,剛要扔,老媽說:“我要是你,就拿在手裏,做個證據。”

柏萬福苦笑著說:“撕都撕了,還證據什麼!”

老媽大睜著有白內障的雙眼說:“給那個女人看看,咱們娘兒倆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

柏萬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麼的說服了他,而是覺得要有個根據。

果然,當他把被汗水泡軟的那團紙球攤給賀頓看時,賀頓如同檢驗罪證的警官,翻過來掉過去瞅了個仔細,就差沒有把它們拚湊起來恢複原貌。

柏萬福說:“你怕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已經把它撕了,怕你不信,這又特地拿回來讓你親眼看看。現在,你自由了。”

賀頓緩緩地問:“老太太那邊也說通了?”

柏萬福不願細說,講:“如果說不通,她也不會給我這個東西。”

賀頓說:“可是,你並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柏萬福說:“都那樣了,你的意見不是明擺著的嗎!”

賀頓說:“以前是以前,以後是以後。”

柏萬福不明白,說:“還有什麼以後?”

賀頓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柏萬福也不再深問,他的忍耐已經到極限,好容易爬到了萬仞山巔,倒頭便睡。賀頓聽著身邊均勻而熟悉的呼吸聲,突然百感交集。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聲響,當就要永遠失去這種傾聽的時候,生出了眷戀。

總是來去匆匆,賀頓從來沒有聽到過錢開逸有這樣安穩的睡眠。也許賀頓隻是過客,從沒用心細聽過,即便錢開逸曾這樣酣睡,在賀頓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纏綿的想法隻是一閃念,賀頓的內心深處是枯寂的,鼾聲打動不了她塵封的感覺。迫在眉睫的是——她答應了離婚,毫無疑問就要被掃地出門。所有的設計,所有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她夢寐以求羽翼漸豐的事業,就因為自己的戀情而頃刻傾塌。

賀頓一夜未睡。

當柏萬福醒來,賀頓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離婚。”

柏萬福迷迷瞪瞪地說:“還跟我一起過?”

賀頓說:“是和你的房子一起過。”

柏萬福徹底清醒了過來,說:“那不行。這是你的如意算盤,可是我不幹。你還是走吧。”

賀頓對柏萬福刮目相看,說:“實話實說。因為我的事業,我不能離開這裏。”

這個理由打動了柏萬福,他們的事業其實是聯係在一起的。他說:“那我就先容你一段吧。隻是在這段時間裏,你不能再去找他。”

賀頓說:“我做不到。”

柏萬福說:“你欺人太甚。”

賀頓退後一步,說:“我盡量吧。”

柏萬福說:“好吧,為了你的事業,我成全你,但隻做名義上的夫妻。我雖然是個低賤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