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良久,最終拒絕了這種誘惑。我不想看到另一個阿亮,那是對原阿亮的褻瀆。當然,重組的阿亮會和原來的阿亮(時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樣,但我能接受他嗎?這個阿亮沒有來到我家之後的經曆,那麼,把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重來一遍?我懷著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戀?
不。和阿亮的愛情隻能有一次,即使是絕對完美的技術也不能讓它複演。他不是三個月後的他,而我也不是三個月前的我了。
大媽媽對戈亮之死的解釋合情合理。我想,用奧卡姆剃刀來評判,這應該是最簡約最合邏輯的解釋,而不是我那些陰暗的懷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話。因為……還是那句話,同這樣的超智力說什麼奧卡姆剃刀,就如一頭毛驢同蘇東坡談禪打機鋒。但我又沒有任何根據來懷疑,最多是把懷疑深埋心底。我客氣地同她道別,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親的噩運。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盡早通知我——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沒有阿亮的消息,看來他確實已經悄然回歸虛空,不帶走一片雲彩,不留下一絲漣漪。大媽媽倒是常打電話來,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聯係,一直到你去世後才中斷。倒不是說你的死亡同大媽媽有什麼關聯,也不是我對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過從你去世之後,我再沒有興趣同她交談了。和她再談話,隻能喚起痛苦的記憶,把傷口上的痂皮揭開。
舞台上的兩個主角都過早下場,我扮演的角色也該結束了。
你很聽我的話,又在音樂學院待了一年。一年後你仍堅持轉行,我歎息著,沒有再阻攔。10年後,也就是你30歲那年,八月盛夏是科學界的喜日,量子計算機技術的那四個重要突破相繼完成,成功者的名單中卻沒有你。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不由想起那個心酸的老掉牙的笑話:戀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曆史的結局沒有變,變的是細節。但畢竟變了一點,我想阿亮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畢竟他阻止了自己的兒子去犯罪(他心目中的犯罪)。上帝挑選了另一個天才去完成“注定”要完成的突破,就像是在蜂房中,蜂群會在適當的時候在蜂巢中搭上兩個王台,用蜂王漿喂王台中的幼蟲,誰先爬出王台誰就是新王,晚出生者則被咬死。蜂群可以說是無意識的,但你放心,它們絕不會忘記搭築王台,正像集體無意識的人群,絕不會讓“應該出生”的科學家空缺。科學發現也像蜂王之爭一樣殘忍,成者王侯敗者成灰。曆史隻記得成功者,不記得失敗者,盡管失敗者也是智力超絕的天才,也曾為科學嘔心瀝血,燃盡智慧。
我猶豫著沒打電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這是我心中終生的痛,因為那樣也許能改變你的命運。不過也說不準,命運可能比一個電話的力量更強大吧。晚上,你的電話打來了,聲音聽不太清,裏麵夾雜著呼呼的風聲,也許還夾帶著酒氣。你衝動地告訴媽媽:你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正在整理,最多一個月後就會發表!是和那位成功者同樣的結論!
我說:“孩子你要想開一點。你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的。”
你苦澀地說:“沒有機會了,至少是很難了!我起步太晚,感覺上已經窮盡心智。今後恐怕很難做出突破,至少是難以做出這樣重大的突破。”那晚你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說出了久藏心中的話。你激憤地說:“我恨爸爸,那個從未謀麵的爸爸。他的什麼承諾扭曲了我的一生!”
我黯然無語,實際上你該恨媽媽才對呀。不怪你爸,那完全是我對他的承諾。而且,如果我沒有強勸你推遲一年轉行,你已經走在所有人的前麵了——但那又恰恰是你父親的完全失敗,他的努力和獻身將變得毫無意義。一個兩難選擇,一個解不開的結。
我意識到你是在狂奔的車上打電話時已經太晚了,我焦急地說:“你是不是在開著車打電話?立即停下,停下,停在路邊冷靜半小時。停下來,咱娘兒倆再好好聊。聽見了嗎?”
你沒有停下,話筒中仍是呼呼的風聲和車輪高速行走的沙沙聲。然後是一聲驚呼,猛烈的撞擊聲。你的手機一定撞壞了,聽筒中一片沉寂。
我沒有目睹你的死亡,但我親耳聽見了。2000公裏外的死亡,就像是發生在異相時空中。在你流著血走向死亡時,當你的靈魂向虛空中飛散時,我隻能徒勞地按電話鍵,打北京的110,催促他們盡快找到失事的汽車。我的心已經碎了,再也不能修複,因為那一刻我已經看見了你一生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