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初戀
說起珍惜時間,我還沒有做到完美無缺——我在大學期間經曆了初戀。這次戀愛是我的初戀,把我害得相當慘,因為我愛上了他,他卻沒有愛上我。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世界上最慘痛的經曆就是這種明珠投暗的經曆。回憶中,那段生活不能叫做生活,隻能叫煎熬。
當時我不知在哪裏看到一句話:如果一個女人在23歲之前還沒有陷入戀愛,她一生就不會再愛了。因為愛是迷戀,歲數一大,一切都看明白了,就不會再迷戀或者說癡迷了。我心裏有點緊迫感,覺得應當戀愛了。
他就在這個時刻走入我的視野。他是我的同班同學,雖然家在當地,他的父母卻跟我的父母相識,都是共產黨的幹部,而且做過同事。後來聽爸爸說起,1949年共產黨進駐城市時,我爸爸被指派在北京,他爸爸被指派在這個外地城市,他爸還來找我爸商量過倆人調換的事情,我爸沒有同意,所以後來我就成了北京人,他成了外地人。
他長得非常英俊,一米八的大個兒,有挺直的鼻梁和兩條漂亮的眉毛,臉型瘦長,嚴格說是長方形,臉上起伏比較大,臉型有點像歐洲人,不像亞洲人。他笑起來有一種特殊的笑法:一邊笑,一邊斜睨著人。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沒過多長時間,我就能在幾秒鍾之內從一群人中分辨出他在還是不在。我心裏明白:我愛上了他,是愛使我的感官變得敏銳。形勢就是這樣急轉直下,我以極快的速度陷入了對他無可救藥的狂熱愛戀。後來看,幾乎可以算一見鍾情。
從那時起直到我們最終分手,痛苦的折磨就沒有停止過一時一刻。這就是單戀的苦刑。因為對方對我還毫無感覺,我這邊已經燒得滾燙,整個人像一根燃燒的木炭,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灰燼。
有一次去部隊學軍,我們打靶,每人打三發子彈。他打了一個7環、一個8環,一環脫靶;我打了一個8環、一個7環,也是一環脫靶。還記得當時心中暗喜,把這種純屬巧合毫無意義的事情都當成了一種征兆,好像跟他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後來我把這個細節寫進小說,作為人在狂熱愛戀時完全喪失理智的證明。
打靶歸來,他遞給我一張巴掌大的薄薄的小紙片,上麵是他用鋼筆速寫的我趴在地上打靶的樣子。當時心中的狂喜是難以形容的,那小紙片被我當寶貝似的珍藏了很長時間。其實,他也就是那麼隨手一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後來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知道了一個秘密,你的小名叫“三反”。我七歲之前的確是這個名字,因為我是1952年“三反”運動時出生的,父母是記者,政治上過於敏感,就給我起了這麼個小名。
既然是工農兵學員,就有無窮無盡的學業之外的麻煩事,比如學工,學農,學軍。那次忘了又是學什麼,入駐晉祠,因為跟曆史係的專業有點關係。我和他被分在一個小院裏居住,我住北房,他住南房。那時,四五事件爆發,他的哥哥卷入其中,反對中央“文革”,被捕入獄,一度被判死刑。他為此事非常焦慮、抑鬱,有時會躺在床上唱歌。小院中常常回蕩著他憂鬱的歌聲。他嗓音很好,是一種憂鬱的男中音。歌聲撥動我的心弦,使我對他愛得更加如醉如癡。
我向他表明心跡之後,他的反應還不錯。記得那時,我們常常在能躲開人的時候偷偷接吻。有一次險些被人撞到,我們躲在大院子旁的一個小院子裏,正吻得如火如荼,突然有人找我們,在院裏叫我們的名字,隻要再一伸手推門,我們就會被抓個正著。記得當時心跳得仿佛打鼓一般,險些暈倒。幸虧那人走掉了,要不真不知會出什麼事。
可惜,我們的戀情發展並不順利,主要是兩個人情調不同。我們雖然是同齡人,家庭背景也差不多,但是我在20歲時有半年賦閑在家,看了我當時能找到的所有世界名著,靈魂基調因此與當時青年大為不同,在當時看,就是有了資產階級情調,或用當時更常見的說法,是有了小資產階級情調。分手時,他對我說,從小父母給我灌輸的都是“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爹娘恩情深不如毛主席”一類的東西,真的欣賞不了你那情調。
記得剛分手的時候,我坐在教室裏,想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臂,因為覺得隻有用肉體的疼痛才能壓住心中的疼痛,因為當時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種肉體痛苦的疼法,有過之而無不及。
初戀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我暗暗在心中安慰自己:雖然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戀愛,但是我畢竟戀愛過了。這段幾乎是單戀的經曆令我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直到王小波的出現,才把我從失戀的悲痛中挽救出來。
1977年:光明日報
大學畢業後,我在光明日報社工作,出去是記者,回來是編輯。在光明日報社,我的部門是史學組。其間我寫了一篇關於中國在近現代落後的文章。我在資料室裏狠查了一陣資料。記得文章發了幾乎一整版。後來我到上海去出差,突然發現很多我拜訪的單位都在牆上把我文章中的那批資料以不同的形式掛在那裏:直方圖,餅型圖,花裏胡哨。我估計是上海的什麼宣傳部門把這批數據發給了各單位,讓他們搞現代化教育了: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百廢待興,現代化是當時全國最具號召力的口號。
1977年:戀愛
正是在這一年我結識了王小波。我在一個我們兩人都分別認識的朋友那裏看到了他的手抄本小說《綠毛水怪》,心裏就有了這個人。後來,朋友帶我去小波家,他是去向小波的父親請教問題的,而我已存心要見識一下這個王小波了。當時覺得他的長相實在難以恭維,心裏有點失望。
但是,王小波淩厲的攻勢是任何人都難以抵禦的。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麵,也是第一次單獨見麵。地點是虎坊橋光明日報社我的辦公室。借口是還書。我還記得那是一本當時在小圈子裏流傳的小說,是個蘇聯當代作家寫的,叫做《普隆恰托夫經理的故事》,雖然此書名不見經傳,但是在當時還是很寶貴的。小波一見到我,就一臉尷尬地告訴我:書在來的路上搞丟了。這人可真行。
後來我們開始聊天,天南地北,當然更多的是文學。正談著,他猛不丁問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嗎?我當時剛好失戀不久,就如實相告:沒有。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嚇了一跳,他說:你看我怎麼樣?這才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麵啊。他這種無賴態度弄得我相當尷尬,但是也感覺到他咄咄逼人的自信,心中對他已是刮目相看了。
我們開始正式談戀愛了,雖然從世俗的標準看,一切“條件”都對他相當不利:當時我父母已經恢複工作,他的父親還沒平反;我大學(雖然隻是個“工農兵學員”,但是也勉強算是上了大學吧)畢業,他是初中沒畢業;我在報社當編輯,他在街道工廠當工人。但是正如小波後來說的: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締結的。經典的浪漫故事都是倆人天差地別,否則叫什麼浪漫?我和他就是一個反過來的灰姑娘的故事嘛。我早就看出來,我的這個“灰姑娘”天生麗質,他有一顆無比敏感、無比美麗的心,而且他還是一個文學天才。他早晚會脫穎而出,隻是早點晚點的事情。戀愛談了一陣之後,我問過小波,你覺得自己會成為幾流作家?他認真想了想,說:一流半吧。當時他對自己還不是特別自信,所以有一次他問我:如果將來我沒有成功怎麼辦?我想象了一下未來的情景,對他說:即使沒成功,隻有我們的快樂生活,也夠了。他聽了如釋重負。
最近,一幫年輕時代的好友約我出去散心,其中一位告訴我,小波的《綠毛水怪》在他那裏。我真是喜出望外:它竟然還在!我原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它。
《綠毛水怪》這本手抄本小說嚴格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第一次看到它是在那位我們共同的朋友那裏。小說寫在一個有漂亮封麵的橫格本上,字跡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小說寫的是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戀情。雖然它還相當幼稚,但是其中有什麼東西卻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弦。
小說中有一段陳輝(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談詩的情節:
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口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照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影影綽綽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了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做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濛濛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麵。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從這幾句詩中,小波的詩人天分已經顯露出來。雖然他後來很少寫詩,更多的是寫小說和雜文,但他是有詩人的氣質和才能的。然而,當時使我愛上他的也許不是他寫詩的才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詩意。
小說中另一個讓我感到詫異和驚恐的細節是主人公熱愛的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書《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小波在小說中寫道:“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懷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綠毛水怪》之前,剛好看過這本書,印象極為深刻,而且一直覺得這是我內心的秘密。沒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說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覺,當時就有一種內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小波在小說中寫道(男主人公第一人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