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考過後,天天在家讀小說。有一天早晨,我剛起床,父親就鑽了進來。父親賠著笑,說,我昨晚做了個夢。我警惕地看了一眼廚房門,說,你不是不做夢了嗎?別讓媽聽到了,媽最不能聽你講夢了。父親說,夢見一條開滿鮮花的峽穀,我從這頭爬到了那頭。我覺得你能考上大學,等著瞧吧。我說,你別自欺欺人了。大哥不就是個例子?父親一改過去猶疑的神態,說,那是我自己記錯了。我後來想起來了,我確實夢到了滿院子的大紅帳子,但那是鄰居家的院子,不是咱們家。都怪我,沒有把大紅帳子夢到咱們家。我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忽然有些心酸,說,好了,但願我能考上。可考上了又怎麼樣呢?畢業回來,不是一樣不好找工作嗎?

父親得到了我的支持,當天就在飯桌上開了戒。他先檢討自己,對自己沒有把那麼好看和喜慶的大紅帳子夢到自己家表示了悔過,接著就開始講他昨晚的夢。大哥斜著眼看他,然後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他現在在一家超市當保安,就待在超市門口,看人,看一個月,給八百塊。母親最近心情還算不錯,她的工廠這幾個月效益很好,她耳廓上的薄皮也不長了。前幾個月,母親為那些層出不窮的薄皮去了好幾家醫院,有說中耳炎的,有說耳朵硬化症的,有說火皮的,把我們家墊底的那點錢都折騰沒了,也沒見好。現在,什麼藥也不吃了,倒自己好了。我看了一眼滿臉謙卑的父親,心裏對他升起了崇敬之情,他太會抓機會了。果然,母親沒有蹦起來,讓父親滾,她一門心思地吃著飯,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一邊穿衣一邊跟我講他昨晚做的夢。是的,昨晚父親睡到我房間裏來了。

父親開始講夢那天晚上,直到母親憤怒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我才明白,中午飯桌上的和諧其實是一種假象。母親是要等到晚上找機會算總賬的。也許父親得寸進尺了,要跟母親進一步探討他的夢,也許父親什麼都沒說,但父親臉上的鬆懈讓母親看不慣,母親就吼,我這輩子嫁給你算是倒了黴了。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連給孩子找個工作都找不到,還配做什麼夢?別說給我講你那些破夢了,就是做,你也不要做了。再做,你就滾!

父親做了幾年的夢,豈是想不做就不做的?再說了,做夢又不耽誤幹活,又沒有汙染,一個人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人家做不做夢?但父親跟別人不一樣,父親做夢是有講究的。我也是在父親住到我的房間後才知道的。那就是父親每睡醒一覺,就要把剛做過的夢記錄下來,他說,不記錄下來,第二個夢就會衝掉前麵的夢,到時候就想不起來前麵的夢了。

這樣,父親就達不到母親的要求。父親半夜起來,擰亮台燈的時候,看到母親的上眼皮猛地翻開,暴怒的眼珠子凸了出來。他手裏的大黑皮筆記本就“吧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但父親一定也是努力過的。因為,一個多星期後,父親才蔫巴巴地抱著被子來了我的房間。隨他來的,還有那個大黑皮筆記本。我好奇地翻了翻,父親記得很全麵,有夢的內容、從網上查到的解釋、當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以及父親的總結。那總結就像一個法官最後的裁定,是有理有據的。而且,我還發現父親很有文采,一篇篇小短文雖然隻是一種記述,卻明白曉暢。我恍然想起父親當年也是很喜歡讀書的,他有一紙箱子《說嶽全傳》、《七俠五義》之類的書。從什麼時候父親不讀書了呢?我想不起來了。現在,父親一副重拾昔日時光的樣子,在我的書架上翻來翻去。

我跟父親開玩笑,你這個筆記本上得寫個名字,叫《梅公解夢》。

在飯桌上講夢,還是保留了下來。父親開戒那天,母親沒有當場翻臉,就是給了父親這個暗示。父親是感恩戴德地接受的。他起初是小心翼翼地講,講個一句兩句就算了,但夢的準確度是一定要強調的。看母親沒有不悅的表示,父親講得慢慢多了起來,最後竟神采飛揚了起來。我們見多了母親對父親的打擊,母親能給父親留這麼一個薄麵,我們感到很寬慰,畢竟,連我都是高中畢業的人了。

可是,大哥被超市開除了。大哥待在門口看人,天天看,看了幾個月,卻沒有看到一個小偷大搖大擺進了超市,雖然隻是偷了幾包零食,大哥還是被開除了。

大哥又住回了我的房間。父親就抱著被子回到母親房裏,其實,父親是想回去的,我看到父親臉上的笑紋,就跟父親開玩笑,珠子還是要回到匣子裏的。

母親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敲敲我們房間的門,喊一聲,差不多就睡吧啊!大哥有時候應,有時候不應,大哥在網上玩遊戲,每天都玩到很晚。每天早晨,我起來,都看到母親憂心忡忡地朝大哥的被子努嘴,意思是幾點睡的,怎麼還不醒?我也隻能擺手,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幾點睡的,更不知道他幾點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