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驛

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一邊穿衣一邊跟母親講他昨晚做的夢—他這個習慣保持了差不多三年了。讓人驚奇的是,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做夢。什麼夢都做,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人間有的,人間沒有而地獄有的,他都夢。比如夢見一隻大鳥鑽進了我們家爐膛,被火燒得吱吱叫;比如夢見一群龍飛在我們家天上,後來又落在我們家屋頂上等等,五花八門、離奇荒誕。當然,有時候也會很生活。多年不見的老鄰居啦,考試啦,喝汽水啦,比如有一次他夢見了我們老家的一棵棗樹,上麵卻結了很多繡球花,風一吹,簌簌地落……

我們家的電腦成了父親的雙腳接通地氣後的第一站。他上網,查他的夢。然後朗朗有聲。廚房裏的母親這時候就會把鍋碗瓢盆敲得更響。等父親坐到飯桌前,或攢眉或訕笑時,母親正甩開腮幫子大嚼,好在七點五十分之前趕到廠裏去,她都懶得看父親一眼了。

父親的生活像一杯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是一家工廠的配料工人,他今後無非兩個結局,下崗或者退休。照理說,這麼一種一點也不充滿未知的生活,夢的預兆作用就沒什麼施展的機會。可父親不這麼認為。

父親有幾次成功的現身說法。照他的經驗和《周公解夢》的解釋,夢到屎,乃是富貴的象征。果然,在夢到屎的第二天,他撿到了十塊錢。又一次,他夢到包餃子,《周公解夢》的解釋是全家將要團聚。而他從小聽他母親講,夢到包餃子是要犯小人。他寧信壞兆頭,第二天一天都格外謹慎,可還是在臨下班的時候跟一個工友吵了一架。這件事啟發了他,那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周公解夢》也有不實之詞,有時候還不如來自民間的經驗準哩。

可更多的時候,父親做了理應發財的好夢,早上喜滋滋地出了門,回來卻耷拉著一張臉。他不灰心,他認為夢沒能實現是有原因的,或者會在幾天後實現呢,或者積聚到一定地步就會實現呢。他仍然每晚就早早鑽進被窩醞釀好夢,努力奮鬥一夜之後,他會略顯疲憊地醒來,大聲嚷嚷幾句,上網查一通,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才會懷著不同的目的,小心翼翼地出門。

可是,有一天,當父親又一次半裸著上身給母親講他的夢時,剛剛下床的母親從自己的耳廓上揪下一片半透明的薄皮來,那東西類似耳屎,卻薄,呈片狀,她盯著那件古怪的東西看了半晌,忽然衝父親大吼,你這個窩囊廢!以後再給我講你這些狗屁夢,你就滾!你瞧瞧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

最近這兩年,母親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經常當著我們的麵說出讓父親滾這樣的話來。

父親茫然地看著她,他隻聽說幹活磨出繭子來的。這種情況下,父親常常是茫然的,說不出一句話。母親又吼,老大在家裏都待了三個月了,你是瞎子?

大哥那年大專畢業,天天在家玩網絡遊戲。他上半年一直在找工作,無非給人打工,打累了,就回來了。剛回來的時候,父親也說,回來好。回來找個正經工作,總比給人打工強。但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大哥連打工的工作都找不到了。大哥說,現在沒錢、沒權,去哪兒找工作?我一個同學的爸爸是正科級,兒子直接進機關。我另一個同學的爸爸是總經理,甩了十萬塊,兒子直接進大企業當項目經理。

既然矛頭直接指到了爹的頭上,父親就隻能挺身而出了。

父親雖然隻是一個工人,但卻有一個在我們這個縣城裏身居要位的同學。當下,雖然時興什麼“同學會”,像互助組一樣,父親也隨禮湊份子,但卻跟同學們沒什麼更密切的往來。說起來,父親活到這麼個一目了然的地步,也不願跟他們去吆五喝六添這份堵了。但這回,不一樣,父親決定去試試。

父親找了一個主吉順的日子去找他的老同學。頭天晚上的夢裏,風起浪湧,汪洋一片。有一種說法,叫火是財,水是命。水火無情,居然被賦予了這麼美好的象征,我想,還是與事物之間的屬性有關。火是越燒越旺的,錢財是有了大的好生小的,越多越好生,就像柴火,越多越好燒一樣。祝人家生意做得好、多賺錢,要說紅紅火火,可見火一定是跟財富有關的。而水呢,水是千萬年一直奔湧的,但有自己的流向,有不可更改性,常說,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跟一個人的命運多麼像啊。

父親自認為他的夢的預兆作用完全符合這個亙古流傳的說法,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他的解釋,伸出手從她耳廓上揪下來一小塊薄皮,有指甲蓋大小,母親顯然顧不上這些了,隻咕噥了一句,就去櫃子裏給父親找西裝,父親那套灰色西裝是他們廠前幾年紅火時發的,現在套上去,有些晃蕩了。母親又塞給父親五百塊錢,囑咐他給老同學買一箱好酒,才打發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