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三點多,父親才被老同學的司機給送回來。他醉醺醺的,倒頭便睡。

晚上,我們終於聽到了父親的說話聲。那聲音高昂、興奮,摻雜著得意。父親說,老同學告訴他,他去得正是時候,再晚個兩三天,恐怕就要錯失一個大好機會。近期,縣裏要在高速上增設一條監測線,正要招幾名工作人員,關係隸屬交通局。我們都睜大眼,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事業單位啊,比幾年河東幾年河西的企業不知要好多少倍。

父親頓了頓,說,老同學還說,得按行情走。

多少?母親問。

最少得五萬塊。縣領導、交通局、人事局,哪個衙門口不花錢?

母親半天沒說話。大哥也半天沒說話。

接連兩天,我早起晨讀,都聽到父母在臥室裏討論該不該花這筆錢。母親這兩天新添了一個毛病,就是手指時不時就去耳廓撚,母親一邊撚,一邊跟父親說話,若撚到並揪下來一小片薄皮,母親會停下來看看,再說話,聲音不知怎麼就高了,母親說,快刀斬亂麻,你能不能簡單點說?叨叨叨,叨叨叨,都聒死了,你瞧瞧我的耳朵!若撚不下來,母親會說,你省心能省到天上去,連句話也不說,裝什麼土地爺?

父親不知道怎麼說,就見縫插針地講他的夢,三言兩語的,不知怎麼,母親居然聽進去了,母親的臉上是一種少有的沉靜,手雖然還在耳廓上撚,但明顯慢下來了。

第三天早晨,還沒待父親套上第一條袖子,母親就破天荒問父親,昨晚做了個什麼夢?父親灰黑的臉像被接通了電源一樣,一下子就亮堂起來。父親一邊穿毛線衫,一邊說,從未有過的好夢!

什麼夢?

滿院子的大紅帳子!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帳子,上麵繡滿了花兒,比誰家結婚掛的帳子都喜慶!紅彤彤一片,把天都染紅了。

有這麼個好夢支撐,在母親的授意下,父親又換上了那套還算挺括的灰色西裝,這回,還背了一個人造革書包,包裏鼓鼓囊囊的。

這回,父親沒喝醉,是自己騎自行車回來的。西裝依舊,書包卻癟了。父親因為這癟成了我們家的大功臣。照他說的,該拜的佛都拜了,該燒的香都燒了。中午,還跟縣長一起吃了飯,縣長還跟他握了手,還在宴會上笑眯眯地看著他。最重要的是,縣長還連著兩次囑咐陪同的人,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

縣長發了話。父親說,那還不是鐵板釘釘!

有兩天,我和母親沒聽到父親講他新做的夢。講也是講的,一開口,都是大紅帳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享受到了無夢的睡眠。父親坐在電腦跟前,沉思半晌,在框裏輸入的也是:大紅帳子。他每天都要查大紅帳子的喻義,《周公解夢》上沒有具體的解釋,網上也沒有。但無疑是好的。從未見過的好看和喜慶,還能不好?再說,“紅”不正預示著開門紅嗎?

我們都認為,父親的大紅帳子夢將成為他人生的高潮。

父親這輩子,憑汗珠子吃飯。年輕的時候,他一天能扛四噸的原料,上下幾百階樓梯。快五十了,也能扛個兩三噸。三年前,廠裏改革,這類體力活都包給了臨時工,臨時工工資低。而他有兩條路,要麼跟臨時工一樣幹活拿工資,要麼內退。父親在家裏悶了兩天,選擇了前者。同樣是甩汗珠子,但顯然,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了。好像就是從那時起,父親開始做夢,做各式各樣的夢,一直做到今天。除了上班、吃飯,就是做夢。好像就像母親指責的那樣,父親再不會幹別的了。但這回的大紅帳子夢跟大哥的人生聯係了起來,而且是非常有利地聯係了起來,這就讓我們家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人都對父親的夢改變了看法。

母親問,不會有啥差錯吧?

父親言之鑿鑿,不會。

母親又說,那可是咱家全部的積蓄啊。

父親說,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縣長?

母親說,縣長親口答應的?

父親說,親口。還當場交代給下頭的人去辦了。不會有錯的。

母親說,他沒喝酒?

父親說,清醒得很。

按老同學的說法,三個月內,監測線的人就會全部配齊。三個月後,就正式上崗了。大哥等了兩個月之後,開始采買東西,小旅行箱一個、真皮公文包一個、新手機一部、西裝一套、夾克衫牛仔褲一套。洗漱用品也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的,隻等一紙令下,就去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