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手想推開車門,說,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又不是不能打車,還不至於鬧到乞討的地步。

老賈一踩油門,說,行了,行了,別鬧了,孩子看病要緊。

我扭頭看著窗外,大街上空曠,帶著一絲寒意。路燈站著分明顯得更瘦更長了。老賈打開了音樂,是我喜歡的一首歌:《朋友,別哭》。我將頭靠在椅子後背上,微微閉上眼。想起白天老賈在麻將館的英雄舉動,我問,你不怕死?

老賈說,既怕也不怕。怕,是因為覺得死了看不到世界了;不怕,是覺得有時活著真他媽沒勁。

我說,還真看不出你有那一手。

老賈壞笑,說,我就是一流氓,你不知道?誰流氓,我就比他更流氓;誰無賴我就比他更無賴;誰小人我就比他更小人。

我說,沒覺得。隻是,怎麼看,看不出你是個老師。

球兒退完燒,從醫院回來,再到我的出租屋,這一折騰,已是淩晨兩點。老賈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我,我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說,要不,就在這兒擠一晚?

老賈也不客氣,說,好。

其實,我留老賈在我的出租屋過夜,有戲弄他的意思。我想看看他到底對我存著什麼心。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女人同床共眠,不出事,要麼那男人有生理問題,要麼那女人毫無魅力。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賈從倒下的幾個小時到天亮,真的沒有碰過我一絲一毫。我隱隱有點兒失望,不知道老賈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黑暗中,我把那股氣息從鼻尖緩緩吐出,老賈覺察到了,說,還沒睡著呀?

我說,你說我們怎麼會躺在一張床上,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更不知道你多大,你有老婆沒,你結婚還是離婚……

老賈說,你想那麼多幹嗎?不早了,睡覺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我說,你……有性冷淡?

老賈說,沒有哇。

我說,那怎麼這麼個活女人在你身邊,你不動心?

老賈說,我主要是沒往這方麵想,至少現在。

我說,那你在想什麼?

老賈說,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感覺自己在夢遊。突然就到你這裏了。

我說,那你不喜歡我嗎?

老賈說,喜歡。

我說,別惹那些東北人。

老賈說,好。

我不再說話,閉著眼,沉沉睡去。

就這樣,從此,我們在這張床上躺了兩年。

我走進老李頭火鍋店,一眼就看到了老賈。此時的火鍋店還不到營業的時候,大堂冷清清的,老賈永遠是火鍋湯裏最顯眼的那塊骨頭。他背對著我,穿著長袖。倒是他的老婆小李子,直麵人生直麵我,我一走進,視線和她相撞的瞬間,她的眼睛就變成了掃描儀。

我也盯著她看。沒有原則的身材和臉蛋。膚黑如炭。我好像明白老賈為什麼喜歡膚白的人了。這是他生活中所沒有的。

小杉站起來迎接我。小杉今天穿了件連衣裙,她的身材永遠是做姑娘時的樣子,不胖也不瘦。我曾向她討教過減肥秘訣,她告訴我八個字:少進少出,能量守恒。從小學到中學,我和小杉一直是同桌,等到高中時,她把我甩得老遠,考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像她們這一類人中驕子,是體會不到我們下層勞動人民的疾苦的,即使假模假樣地表達同情,也是流於表麵,不痛不癢,反倒讓人心裏不舒服。當初我來北京,也是小杉的介紹,說她們學校食堂差一個洗碗工,在那所不大不小的中學食堂一幹就是五年,洗碗洗得手上脫了一層皮,離開的時候,我沒跟小杉說。

小杉說,葉子姐,坐。

我沒搭理,徑自在一個空著的椅子上坐下了。

鄒主任說,你們想吃點什麼?

小杉說,人家還沒營業呢。

小李子說,那就來壺茶。服務員,來壺鐵觀音—

我看小李子那一副好為人師的樣子,覺得可氣,說,我不要鐵觀音,我要菊花茶。

老賈大概怕我和小李子爭執起來,忙說,菊花茶就菊花茶吧。

服務員問,還要別的嗎?

我說,給我來瓶啤酒。

小杉說,現在喝什麼酒!喝酒誤事!

中午我和老賈一起吃的飯,就在這老李頭火鍋店。我和他對吹了六瓶啤酒。邊喝我邊罵老賈騙了我。老賈說,我怎麼騙了你?我對你不好?

我邊哭邊喝,說,你這個王八蛋,你騙了我。你勾引良家婦女!以前我在紅葉麻將館老老實實當服務員,幹得挺好的。自打認識你這個掃帚星,我的生活就亂了。你叫我從麻將館出來,說什麼自己當老板做生意,生意生意也沒做成,現在,你說你老婆知道了,要和我分。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你說,這不是害我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