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門時,球兒還躺在床上。床上的涼席上散放著不少東西。一個剝了漆的紅色小葫蘆、一個鋼絲鏽了的綠發卡、一個搪瓷茶杯,裏麵裝了花紅葉泡的茶,還有一包餅幹。球兒餓了渴了,會自己在身邊取用,另外,床頭邊的電視機永遠開著,裏麵會出來形形色色的人對球兒說話。遇到90後美女出現在熒屏上,球兒的手指含在嘴裏,長長的涎水順著右手食指滴落在床上。我不擔心球兒會餓死,雖然潛意識裏曾那麼想過。此時,球兒大概聽見門響,肩膀動了一下,翻身又睡去了。

過去的兩年裏,老賈就和我並排躺在這張床上。老賈大我18歲,禿頂、有口臭、身上的肉鬆垮垮的,走起路來像弄潮兒一樣。我沒想過和這樣的人上床,可我還是上了。就像有人不喝咖啡,可等她渴了十天半月之後,端起這杯醬褐色的液體還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而我,不僅僅是渴,這份感情應該夾雜著非常複雜的成分。

剛開始看老賈,不但沒有好印象,簡直就是一個可憎可惡的人。粗俗、邋遢、市儈,總而言之,俗不可耐。我們的相識絕沒有影視劇中那樣浪漫的場景,什麼大海邊、草原上。沒有。我們都是些俗人,俗不可耐的人,所以,相識的場合是在煙霧繚繞或充滿銅臭的地方,我們是在麻將館裏相識的。兩年前,我還是紅葉麻將館裏的一名服務員,平庸、普通,每天接待來自祖國各地的牌客。紅葉麻將館裏,真正的北京人占到三分之一,其他的都是外地人。外地人中,三分之一是小姐及二奶,三分之一是包工頭兒,三分之一是社會閑雜人員。我讀的書雖然不多,但還是屬於熱愛生活忠誠生活的那一類人,老老實實做事和吃飯,養我的傻兒子,慢悠悠過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我從不想什麼人生的意義。在男女之事上也灰了心,不想再愛什麼人。我活著,隻是因為球兒需要我,僅此而已。

老賈喜歡打麻將。

老賈的牌打得很臭,輸的時候多。也許,這與老賈的性格有關,優柔寡斷、患得患失。有時候我看他輸得太多,用胳膊肘捅他,叫他去上廁所,我幫他挑幾盤土。在麻將館,這種事我雖然不常做,但偶爾還是有的。有的牌客要上廁所,有的要出去買點什麼,有的要回家拿鑰匙開個門什麼的,分身乏術,我就會臨時出現在牌桌上替換一下。至於拿胳膊肘捅他,隻是我的習慣性動作,顯然,在紅葉麻將館,我必須裝作和任何一個牌客都很熟,這也是老板的要求。換老賈打,我的牌運出奇的好,就那麼一兩盤,我就能幫他和上大和。其他人不樂意了,說老賈你趕緊來,上個廁所還賺了,以後不許讓你挑土。

老賈看著抽屜裏厚起來的錢,大嘴咧開來,他不住誇我會打麻將。我也有口無心地和著。麻將館裏的話,就像天上的浮雲,一陣風一眨眼,就會輕輕飄過,誰往心裏去呢?來麻將館的人,是來消遣的,尋樂子的,他要是誇你了,那是他此刻心裏高興;要是不高興,他也可以給你臉色看,不停地換零鈔倒開水來折騰你。我曾經養過一條小狗步步,在步步身上我投入的感情要比這些牌客多。和這些人,是沒有交集的。我的工資從老板那裏拿,吃飯做事賺我該得的錢,其他的,我從來就沒想過。好在我也不是一個打眼的女人,沒有出眾的姿色。人說,一白遮百醜,女人白,豐盈,也許很招中老年男人喜歡。

有天坐在沙發上,老賈端著杯子過來了,坐在我對麵,他說葉子你長得挺白的。標準的南方美女。

我切了一聲,說,還美女?都人老珠黃了。

老賈說,我覺得挺美的。

說完,老賈將杯口湊近嘴唇,輕輕呷了一口,那神色有那麼一絲曖昧。接著,老賈又問我手機號。我說,我天天在這裏,要手機號碼做什麼。老賈說,有時我問問什麼時候可以上場,免得在這裏等著。

我的手機在斜挎的包裏,身子還是沒動。老賈接著說,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麼小,連個手機號都不敢給,怕我吃了你?

此時若不給手機號,還顯得我有點自作多情了。我報出號碼,老賈用手機存了,接著,我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老賈說,我的號碼撥過去了,有事的話找我。

我禮貌地應了一聲,說,行。

又來了三位牌客,看著老賈向十號桌走去的背影,我抽出一支香煙。老賈的背部很寬,但在我看來,並不是可以依靠的類型。雖然我好久沒嚐過男人的滋味了,但還不至於饑不擇食。

當晚,在我睡下之後,老賈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寫著:葉子,睡了沒?

我沒理會,覺得有點兒幼稚。再說,我睡不睡覺,與你有什麼相幹呢?你是我什麼人?

老賈見我沒理,也沒再發。第二天在紅葉麻將館,我們就像沒事人一樣,隻點點頭,就各自忙去了。

不知誰將一份寫有孤兒院報道的報紙放在麻將館的沙發上。孤兒院三個字我還是認得的。我突然想到球兒,假如扔他到孤兒院去是不是會幸福一些。總比跟著我這樣為了討生活必須成天忙碌的單親媽媽好得多,比把他一個人鎖在家裏好得多。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的瞬間,我心裏滋生出一種罪惡感。假如連他的親生母親都嫌棄都想把他丟掉,那誰還會喜歡他呢?我覺得這個放報紙的人故意給我設的套兒,於是,將報紙撕碎,再揉成團,丟進了垃圾桶裏。這時,老賈來了,問我看見報紙沒。看到垃圾桶裏凸起的一團,他明白了,問我怎麼把他的報紙撕了,報紙又沒招惹誰。我冷冷地說,就是招惹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