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喂,你還好嗎?怎麼不說話?兩三年了不見了,你還好嗎?
是他!
眼淚翻身躍出,更多的眼淚擁擠在她的鼻腔和喉嚨裏。她想說我很好,你好嗎?可她發出的隻是一些麥麩皮一樣的碎片,大量的,碎片……
眼淚,洪水一樣卷起頭皮上的蜈蚣流去,千萬條的爪子在水麵上死亡。她的頭像是剛剛洗過一樣的輕鬆,帶了洗發水的香氣。
哭累了,平靜了,輕鬆了,她說,對不起,剛才我有點心情不好。
跟我有關嗎?男人很小心地試探著。
她想說,我以為能夠忘記,可是做不到……我以為自己一個人能應付生活,想不到會有需要男人幫忙的困難……她咽咽唾沫說,沒什麼,哭一哭就好了。
沒什麼,哭一哭就好了。以前,她也對他這麼說過。
以前的那個中午。
她打算和他發生實質變化的中午。
她打算完善愛情的中午。
他們吃著飯,用眼睛熱烈地交談著。他十三歲的孩子在和同伴踢球。他的孩子把這個中午留給他和她。他們的眼睛激動著,他們聽見對方的心在跳動。他們放下手裏的碗筷,她和他都知道,再吃下去就太矯情了,他們早已不在吃飯,他們隻是把白米一粒粒地往嘴裏送。他們抓起彼此的手,微笑著,手牽著手向臥室走去,像走在傍晚的林間小路上。他們牽著手路過孩子的床,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麵的太陽,笑了笑。他們把太陽阻擋在窗外。把整個世界阻擋在窗外。那個在足球場奔跑的十三歲少年。
男人胸前的汗毛往同一個方向倒伏著,如同一片神秘的叢林,她用手指梳理著它們,閉上眼睛,嗅著它迷人的芬芳……等待著男人帶領她穿越,攀登,飛升。
男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混亂、惱怒!如同一個優秀的做好一切起飛準備的駕駛員突然遭遇了發動機的失靈,男人懊惱地捶了一下床板。區琦睜開眼睛,看見了男人眼裏的絕望。
她知道男人需要安慰,她說,這沒什麼的,第一次難免的,可能是太緊張了,沒什麼的。男人說,還是去吃飯吧。男人試圖笑起來,笑給自己的眼睛看,他的嘴角使勁地朝眼睛的方向翹了翹。她和他重又回到飯桌邊,一粒粒地往嘴裏送。
他說,趕緊吃完回去吧。他眼裏的絕望被一種很硬的東西替代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她說,不,我不會離開的。
明智一些,這很重要的,你沒經曆過婚姻,你不懂,你以後會明白的。他放下碗,一粒未被送進嘴裏的大米,粘在他的下唇上。他站起來,去幫她收拾東西,他打定主意讓她退到他的窗簾以外。這裏本就是他和足球場上那個十三歲少年的。兩張相對的單人床,兩個落滿灰塵依牆而立的燈。
男人把她的手指拿到唇邊親了親,把她的包放到她被親過的手指裏。她想說,我愛你,我不會走的,這真的沒什麼,我們可以治療,我可以不要那個事情。她說出的隻是一些碎片,麥麩皮一樣的碎片。
哭過後,她明白了男人的絕望為什麼那麼強烈,那麼明白。男人是有經驗的,從那個離他和少年遠去的那個女人那裏獲取了經驗。她明白了這個優秀完美的男人致命的缺陷。這時,她知道男人的絕情不僅僅是為著她了,更為著他自己。沒有一個愛他的女人在眼前,在身邊,他就仍然是優秀和完美的。
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她用被他親過的手指拂掉他唇邊的米粒,米粒掉在地上,眾多的米粒在兩隻碗裏看著。
她知道那三張臉期待著再進入她的房間裏看她的恐懼,她起起伏伏的胸脯,她的衣櫥,孤獨的牙刷,電腦……
她擦擦眼淚,從書架上的陶罐裏拿了錢揣在口袋裏,又從廚房裏拿了紅色的塑料桶,接滿了水,她要用水來驗證他們幹活的質量!驗證他們的真誠!她爬上天窗,對三個男人說,修完以後,我要倒上水,驗證一下,如果想訛詐我的話,我是不會付錢的,我會撥打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