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鍾的時候,大雨停了,但緊張的情緒已經讓我們感到精疲力竭,我都記不清他什麼時候命令我穿上衣服的。我像決鬥後的輸家那樣莊重地執行了他的命令。當我重新坐下來的時候,我發現他哭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指揩了揩鼻涕,然後抬起頭,問我:“你知道你為什麼能從這裏活著出去嗎?”他接著又說,“因為你父親是唯一治好我淋病的醫生。沒有任何醫生能用三年時間治愈這種髒病。”

屋外柏樹晃得緊,老人繼續說,那晚我們有了孩子,最讓我感動的是他還讓黑寡婦十月懷胎生了,就是後來扒船逃走的名不正言不順的十八子。解放大軍來前,黑寡婦在隧道裏把保安從海上送走了,他知道留下來必死無疑,他手上有好幾條人命。他帶走了我父親治淋病的祖傳秘方,聽說在那邊開始行醫為生。後來,我父親死了,就埋在那裏,老人指給我們看。他頓了頓又說,秘方也從此失傳了。

後來,要不是扒牆,在茅坑上看見黑寡婦悍然裸露著兩瓣保存完好的東西半球,我和夥伴們數船的興致一直不會改變,因為它就像墓園、羊角畔、大雪、霧天、隧道一樣,深深植根於我們蒼白的靈魂裏,這種憂鬱是一種頑固的傳染病,一時半會兒改不了。

看到絕版絕代的兩半球,我把一些性幻想剪輯起來,我不再數船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而後被內疚感淹沒時,我想起和從前兩個中學同學(一個很胖,另一個有口吃)的談話。口吃者結結巴巴地問我:“你做過嗎?”是的,中學我就已經做了,但因為極其羞愧,我隻能喃喃說出一個可能肯定也可能否定的答複。“噢,你不應該,絕不該!”口吃者叫道。想到像我這樣聰明、沉默、用功的人如此墮落,使他臉紅。“自慰是可怕的習慣,一旦開始做,就沒完沒了。”這時,我想起我的胖子夥伴帶著痛心悲哀的眼光注視我—雖然他也悄聲勸告我不要自慰,因為他發現了這劑成癮藥物。現在他相信自己注定下地獄,就像知道自己注定肥胖,因此他麵露服從上帝旨意的表情。後來,他拚命地數著南來北往的船,想象它們該相撞,該起火,起大火;想著扒船的十八子,玩弄左輪手槍的保安,黑寡婦兩瓣迷人的圓球,躺在墳裏的夥伴,撿到的一把永世打不開的鏽鎖,跛腳駝背的老翁,與古柏一樣陰森黝黑的黑貓;特別是想起那位仿佛還在海裏逍遙法外的強奸犯,胖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自縊了。他母親給他入殮穿衣時,發現褲衩上有一大攤味道鮮美的精液。

一位至今住在畔上的兒時夥伴告訴我,黑貓還在墳堆和柏樹間不停地遊動,成了一隻無家可歸的野貓,但黑寡婦去了,駝背老翁也像落葉一樣被風掃走了。隨著氣候的持續惡化,羊角畔整夜不再平靜,從黃海狂刮而來的北風使海麵掀起波紋,在倉皇急促的浪頭上有細小、憤怒、急躁的泡沫。是的,夜晚時分,墓園的柏樹正退到那種黑暗中,而唯有像我和夥伴們在此地至少住上十幾年的人,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由內而發的黑暗。黑暗下麵,睡著我童年的兩個夥伴及大批次第入伍的先祖,靜靜的,無人打擾。我幾乎嗅到墓地那種黑暗昏庸的氣息—就像老練的羊角畔漁人可從秋日傍晚海藻和海洋的柔和氣味得知南風將帶來一場暴風雨一樣,我深知墓地那種深入骨子的恐懼、荒寒、死寂與遺世獨立與世無爭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