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羊角畔的煤場起火了,火光映著墓園閃閃爍爍,我看到一黑影,臃腫,肥胖,像球一樣滾進墳墓,半天不見,後來又球一樣滾了出來。那家夥圓而肥,飽滿而壯碩,東張西望地鑽進對著墓園的那扇破敗的街門。第二天一早,有霧,上學時,我路過墓園,就見有一堆新土,昨天那還是一個完整的墳,現在卻打開了一角,我清楚地看到裏麵有一死人頭。埋在地下的人,忽然見到外麵的世界,那樣子實在不忍卒睹,太醜陋了。我頭頂上的柏樹在刷刷響,葉子嘩嘩啦啦,就見駝背老翁在急急掃著地,轉眼一大堆葉子堆成一個墳。黑寡婦家的門又吱吱扭扭地響了,她著一籃子出來,又要趕集了。中午放學時,她家又發出蔥油餅的香味。當街貼著一張大字報,驚人的消息:昨夜墓園又一墳被盜了。歹徒從死人身上擄走大量首飾和大量陪葬瓷器。這些瓷器據村史記載,有的是宋時南人的船從杭州載來的,稀世珍品,價值連城。看墳的黑寡婦報告這一消息時,聲淚俱下,頓足捶胸。假如昨晚,我不在家裏隔窗數船,也到畔上看煤場起火,就不會有這一幕。我真想把這些事情告訴大人們,但又一想我們這地方有些東西太蹊蹺了,一時半會兒難以弄清,就黑寡婦家那條隧道,就足夠我們研究一輩子了。據說有一年,莽撞的紅衛兵小將要到她家瞧個究竟。黑寡婦當即脫了褲子,紅衛兵們大飽眼福,卻趑趄不前。大人說,那條隧道是無底的陰溝,不能常去,去多了就被狐狸迷住了,但是那條隧道對我們整個童年卻是一個謎,一個比數船著迷的謎。我們哥們幾個,隨便從隧道裏弄點東西賣賣,都可打打我們的牙祭,比如一年隻能吃一次的地瓜油糖(我們自封的名字),差不多兩年才能見到一個蘋果,哪怕打一瓶五分錢的醋,我們哥們幾個一口一口輪換喝,就像漁人在喝小酒,太愜意了。世上還沒有一個人像黑寡婦對我們這樣好,她不是就讓我們跑點腿幹點重活嗎?那算什麼,我們天天幫著大人幹活,可分文得不到。黑寡婦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我們的一片樂土。
看墓園,就像在看一場黑白警匪片。特別是自從那夜滾球一樣的東西,從墓地鑽出,我對墓園的關注,已遠遠超出數船的興趣。墓園深沉,古柏幽幽,它養成了一種我從小就形成的懷舊情愫。我喜歡由秋入冬的傍晚時分,光禿禿的樹在北風中顫抖,身穿黑棉襖的人們穿過天色漸暗的墓園趕回家去。我喜歡那排山倒海的憂傷,當我看著墓園裏斑駁失修的老牆—我隻在大塋盤見過這種質地,這種陰影—當我看著黑白人群匆匆走在漸暗的冬日街道時,我內心深處便有一種甘苦與共之感,仿佛夜將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街道、屬於我們的每一件東西罩在一大片黑暗中。大塋盤,除了街上流浪兒、鬼魂和古物收藏者之外,沒人會去。這種黑白的淡淡的憂愁、淒淒的憂傷,始終籠罩在我幼小的心靈上。
就在我發現那個古老的大秤砣之後,和我一起鑽隧道的一個夥伴突然失蹤。那個大秤砣被我賣掉後,錢存起來,準備過年割肉。當時,我看到那夥伴古怪、憤怒乃至嫉妒的眼神,那個大秤砣發現時,他說是他先看到的。那夥伴突然失蹤後,大人們發瘋找了好多天,未果,就下了一場雪。我的童年回憶少不了這一片覆蓋墓園的雪。有些孩子等不及開始放假,我可等不及開始下雪—不是因為我能去玩雪,而是因為雪讓羊角畔看起來煥然一新,不僅把泥巴、汙穢、墓園、神秘的失蹤掩蓋起來,也為所有小巷、泊船、船上的桅、海裏的錨提供某種驚喜,某種迫近凶險的甜美氣息。每年平均下雪三至五天,積雪在地麵停留一周至十天左右,但羊角畔總是措手不及,每次下雪都像第一次迎接。下雪天的羊角畔像個邊遠的村落。有一年,異常的西伯利亞氣溫使羊角畔附近的黃海區域全麵結冰,這對於一向生長在黃海邊的漁人和孩子來說是件非常震驚的事,許多年後,除了那個失蹤的孩子外,大家依然像孩子似的興高采烈地談論它。
凶險迫近的氣息終露出端倪,黑寡婦發現雪後的貓有些異常,總是往外跑。黑貓跑在白白的雪地上,留下蝴蝶一樣美麗的爪印,雪泥鴻爪,黑寡婦一路跟蹤,那隻充滿靈性神出鬼沒的黑貓,鑽進一堆古墳裏,引起黑寡婦空前的警覺。黑貓又鑽了出來,“喵喵”地叫著,聲音淒楚哀傷,充滿愁思。那天有霧,霧很大,古柏陰鬱,氣氛莊重肅穆。黑寡婦像一隻肥大的烏鴉一樣扭著黑亮的臀過來了,她看到那墳有個洞,伸頭看時,那個失蹤的孩子躺在裏麵,但已經死了。村人馬上聯想到那個在黃海強奸漁婦的漁人,仿佛凶手正是他,但孩子確鑿地死了,身上完好無損。孩子嘴唇鮮豔,氣色絢爛,就像化了妝後躺在那堆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