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這樣的大清早,我和往常一樣,打著哆嗦偎在被窩裏,眼睛偶然看見一幅令人驚奇的景象,是我從沒看到過的。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就呆坐在那裏,忘了手中的書。一個龐然大物從黑黝黝的海裏浮現,越來越大,露出水麵,朝最後的山丘逼近—我正從這座山丘眺望(我家的地勢高)。那是個巨無霸,一頭巨獸,形狀大小有如噩夢中的妖魔鬼怪—一艘大客輪!從黑夜和霧裏顯身而出,仿佛神話裏一座浮動的大碉堡!它的引擎低聲運轉,悄悄地、緩緩地通過,卻是如此有力,使窗玻璃、碗櫃和家具都抖動起來。我奶奶和弟弟臥室的窗戶也都在抖動,通往大海的鵝卵石巷亦然,就連小巷兩邊兀立的柏樹也乒乒乓乓直響,讓人認為這平靜的街道正發生小規模的地震。在夜幕的掩護下客輪在子夜時分通過羊角畔,駛往青島。據說,就在那夜,黑寡婦的第十八個兒子悄然失蹤了,有人看見他是扒客輪走的。都是數船惹的禍。

黑寡婦的第十八個兒子逃走後,羊角畔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至今道來都毛骨悚然。這則駭人聽聞的故事,加深了我對夜晚、漁船及羊角畔海域的黑白幻想,至今仍是噩夢。黑寡婦起勁向我們描述的這名歹徒,是個貧困的年輕漁夫,但日子一長,大家便把他塑造成民間的凶神惡煞。他答應用他的舢板帶一個婦女跟她的孩子到對麵的竹島趕海。後來決定強奸她,於是把她的孩子扔進海中,把婦人扒得精赤溜光。你想燦爛的晴空下,杳無人煙的大海上,一個白皙豐碩的漁婦,麵對一個強盜般凶悍粗獷的漁夫,就像羊羔對著豺狼。他十拿九穩地下手了。而我奶奶因為害怕在我們羊角畔撒網捕魚的漁夫當中,可能躲著另一個殺人犯,於是禁止我和弟弟在外麵玩,即便在我們家的胡同裏。我在噩夢中看見漁夫把孩子扔進海裏,孩子的指尖死命抓住船身。我聽見他的母親在漁夫用槳猛擊她頭部時發出的慘叫聲,兩隻大乳顫顫亂晃。黑寡婦惟妙惟肖地告訴我們這些後生時,我們剛長出茸茸的胡須,她是我們第一個性啟蒙老師。

從此,晚上我們不敢在墓園裏走。即便走入我家深巷,也像一頭紮進迷宮似的。我越走越覺著孤單,跟在後麵咆哮的狗也越來越多,甩都甩不掉。黑寡婦的家幽深、浪漫、有情味,有時在黑黑的晚上,我會零丁聽到墓地女人的笑聲。白天,我們會在黑寡婦家看到一張經久不用的長椅,一張鑲嵌珍珠的桌子,一掛加框字畫,一把祖傳下來的古劍,還有牌匾、大鍾。她偷偷摸摸地給我們展示她收藏的鍾表和羅盤,仿若展示秘藏的春宮圖,並叮囑我們小心泄密。她低聲告訴我們,過去有的大戶人家不聽使喚的丫鬟口無遮攔,嘴被封住後,在夜幕的掩護下,偷偷運到院牆外,拋入黃海。黑寡婦家有一個秘密隧道,從墓園的一端直通進海裏,我總認為那些美麗的丫鬟是沿著這條隧道拋出去的。那天,我們鼓足勇氣點燃膠皮,膠皮發出嗆人的味道。趁黑寡婦趕集時,我們偷偷下了隧道,裏麵有一種宜人的涼爽,剛下到黑暗裏麵,就被一東西絆住,仔細一看卻是一鐵錨,鏽跡斑斑,老態龍鍾。再往裏走有漁網、纜繩、梭鏢、櫓和舵,閃光的玻璃球,一些玲瓏的珠子。好不容易從隧道鑽出,看到一抹亮光,羊角畔像絲巾一樣閃著迷人的眼睛。我們幾個熱得一頭汗,紛紛鑽進海裏。這才想起黑寡婦讓我們幫她去磨房馱麵的事。黑寡婦烙的油餅真好吃,我們垂涎三尺半。我們隨便從她家的院子或牆上搜點東西,比如繩頭、網漂、網線、碎玻璃,送到供銷社賣了,就買來筆墨紙張。我們搬不動她家隧道裏的鐵錨,如果搬動了,我們一定偷去賣掉。我們餓得快要啃牆上土的時候,黑寡婦家卻差不多隔天一頓蔥油餅。後來才知道,黑寡婦每次趕集,都帶出一些古玩,到集上賣了,再買來糧食。黑寡婦帶出的東西比較小,圓的金,白的銀,亮的玉,至於是否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