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陳寅恪先生由此一條考證出一六四七年,柳如是三十歲生日時,得到一份生日禮物,正是這雙由錢謙益老友濮仲謙親製的弓鞋底板。乃因平素柳如是頗為矜重自己的一雙纖纖小腳。她初次拜訪錢謙益之日,雖服男裝,卻不忘刻意顯露其三寸金蓮。反觀濮仲謙已過耳順之年,若非錢謙益向其預定,而是此老枉自相送,不唯唐突曖昧,簡直是滑稽可笑了。柳如是惠承這份禮物,一定是看出了錢謙益用情之切、理解之深,不禁欣慰不已。陳寅恪先生觀之,覺其有深意存焉!遂以史筆點出:

"噫!即就此點觀之,牧齋之於河東君感恩之深,用情之足,一至於斯!後來河東君之殺身相殉,豈足異哉!"

當年柳如是,翩翩然一襲男裝,初訪半野堂,宗伯大喜過望,以為天下美女無數,而風流佳麗,文馨嫻雅者,獨王修微、楊宛叔與柳如是閬苑奇葩,碩放三枝而已。

善頌紅妝的陳寅恪,特特將柳如是與東漢諸葛兄弟相比:

“然則當明之季年,江左風流佳麗,柳如是王修微楊宛叔三人,錢受之得其龍,許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楊終離去許茅,而柳卒隨錢以死。牧齋於此,殊足自豪……”

那麼柳如是之美,究竟美在哪裏?陳寅恪先生曾給出一個答案,仿佛是人間尤物的魅力,第一次戰平了蒲留仙筆下的狐女:

"河東君往往於歌筵綺席,議論風生,四座驚歎。故吾人今日猶可想見是夕杞園之宴,程、唐、李、張諸人,對如花之美女,聽說劍之雄詞,心已醉而身欲死矣。"

寅恪嚐謂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杜勝流交遊,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清初淄川蒲留仙鬆齡《聊齋誌異》所記諸狐女,大都妍質清言,風流放誕,蓋留仙以齊魯之文士,不滿其社會環境之限製,遂發遐思,聊托靈怪以寫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實則自明季勝流觀之,此輩狐女,乃真實之人。

明之後,似此輩"狐女",雲髻鬢影,歎付虛茫,渺渺乎,無跡可尋。

高陽曾論明清兩朝之"四大公子",可與之互為發明,也見明際之後,"士"風日下,"清末四公子與明末四公子相較,文采相若,風流未逮,聲光自不可同日而語。但求之今日,亦戛戛乎難哉"!

河東君又曾親製青田石書鎮,石長二寸五分,廣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雲"仿白石翁筆",小篆頗工致,麵鐫"崇禎辛巳暢月靡蕪製"。

後來震澤名士王研農搜集河東君詩劄為蘼蕪集,既將付梓,奇緣遽至,於古玩攤肆適得此書鎮,鬻者雲新出土者,研農自謂:"冥冥中所以酬晨抄暝寫之勞也。"

趙儀姞詩家女史見研農書鎮拓本,感慨良深,因題一闋,辭氣幽鬱,即用蘼蕪集中詠寒柳韻:

"片玉飛來,脂香粉豔,解佩疑臨蘭浦。誰拾得,絳雲殘燼,歎細帙,早成風絮。勝芳名,巧琢苕華,揮小草,依約芝田鶴舞。伴十樣濤箋,摩挲織手,記否我聞聯句。玉樹南朝霏淚雨。共紅豆春蕤,飄零何許,沾幾縷,綠珠恨血,隻畫裏,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詞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蘇小鄉親,三生許認,試聽深篁幽語。"

言歸前傳,如是再次揖謝臥子:"兄台以靈石贈弟,弟不盡謝忱之意,然未詳知兄台何以得此寶物?"臥子答:"因怪鳥而得此怪石,每憶之,尤覺蹊蹺,或恐有數存於其間。"

崇禎八年起臥子嚐與幾社諸子徐闇公、李存我等儕輩時賢於鬆江南園讌集,放浪嘯傲湖山間,流連數年,習製科業,讀書修史,飲酒賦詩,拓落無所羈。

幾社諸子常年聚會的這座南園,時為李存我私家園林,當年的幾社成員李舒章曾有園記,傳寫南園園貌。後來臥子在園中所遇奇事,幾杜諸子竟也大多不知。

值此明末之際,李舒章筆下的南園頗具江南古園荒疏野逸之趣,南園內:

"修竹長林,荒池廢榭。登高崗以望平曠,後見城堞,前見邱壟。春風發榮,芳草亂動。雖僻居陋壤,無憑臨吊古之思,而覽草木之變化,感良辰之飆馳,意慨然而不樂矣。兼以春多霖雨,此鄉有惡鳥,雉尾而赤背,聲若甕中出者,繞籬大鳴,鳴又輒雨。臥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

臥子在南園中所遇蹊蹺之事,正是由此地這類羽族中的怪禽所引發。如是撫玩著這方靈石,不忍釋手,靜待臥子進入正題,道出這方奇石的奇異來曆。

"誰料那日,朝暾初上,林抄隱於晨曦,一隻碩大惡鳥,豆豆然,飛複三匝。餘挽雕弓怒射,其聲止,墜落前崗。循及,見其伏於草壤,赤翮微顫,速趨前,忽被絆仆地,起身見一黝黑石峰露出地表,揀起既覺其非同凡物,遂瘞鳥於陷石之坑。未及細觀,攜石歸舍,以清水濯之,乃見石骨嵌奇,咫尺之間,有逸情雲上之姿,以手叩石,磐音清越,疑為天籟。石背有‘青蓮舫第陸拾石"刻銘標記,名石賴射怪禽而得重見天日,石之奇可謂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