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老人第一次來到上海,正趕上草長鶯飛的江南暮春天氣,梅子雨一陣接著一陣,一場連著一場,空氣中的水分子太多,當時的賓館洗衣房沒有烘幹設備,衣服始終是潮乎乎的,竟還有些水腥氣,多少令人不快。再往後十多年,生態平衡揭開生變化,南方的江浙兩省已少有梅雨天氣,有時竟與北方一樣幹熱,陽光照眼。恰是這最後一次中國之旅,偏偏春雨又以它久違的萬種柔情,滋潤著老人孤寂無奈的心田。這次老人支撐著病體,拂絕家人、同事、學生的勸阻,執意要來中國。其意之堅,搞得大家多少有些匪夷所思,老人實在不願意明說,再不趕緊來,此生必將永別江南的奇石秀峰。
二十年前,這位名噪美利堅的著名雕塑家理查德·羅森勃姆,已是中國古奇石的狂熱崇拜者。二十年內,不惜二十次遠渡重洋,到中國來搜石獵峰。此時,國內的藏石家寥若晨星,國家的一些文物公司、博物館,對奇石不收購,不入藏,奇石無價可言,民間見愛者極少,以為無用之物,隨意處置,乃至今日常遇這樣的情形:有石無座,有座無石,石座兩相原配的完物已極難得到。率先搶灘的理查德先生以雕塑藝術家獨具的審美眼光,發現了中國傳統古石乃最高妙之天然雕塑,積藏於古石之上的中國傳統文化意趣,予之無盡靈感,遂將中國傳統古石稱為學者石、文人石。"時即以低廉的價格買走了多隻奇石,出版了一本《文人古石》的小冊子。書中扉頁的那隻身碩頎奇,名為"尊貴的老人"的英德峰石,"顯示了出眾的皺褶、清臒,並有純正的黑褐色"。石高達七英尺,寬、深卻僅為八九英寸。其孤峙清聳的絕世風姿,無石與之媲美,歎為英石觀止。
大約十年前,晚於理查德先生玩石整十個年頭,中國港、澳、台地區以及韓國、東南亞人士,亦有受中國傳統文化熏染者,深諳"室無石不雅"之奧妙:豪宅華堂擺滿鍾、鼎、彝、尊、官瓷、玉器,倘無一石點綴其中,縱然金玉滿堂,亦難脫一個俗字。奇石不僅是免俗的雅物,其趨吉避邪的鎮宅功能,更令海外士人格外推崇,收藏奇石,蔚然成風。為得到一隻奇石,尤其是古雅可人的奇石(古人收藏過的奇石,其中有古人題名、刻字者更佳),不惜巨資,通過各種途徑,以求購藏。不知有多少中國傳統古石,在金錢的推動下,漂洋過海,從此不複存於中國大陸。古石價格飄升暴漲之甚,以至國人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和相應的保護措施來完全杜絕古石外流。
理查德先生坐擁山城,九十年代又以學者、藝術家的素養,藏石家的卓越眼光,編著了一本英文石譜《世界中的世界》,可稱考據翔實,文圖盡皆佳妙。尤為玄岩稱道的是,一個老外著書立論介紹中國最高古、深奧的石文化,其情可嘉、其心可慰。鑒於此,玄岩的眼光便不那麼嚴苛挑剔了。有一段時日,每與上路份的石友相遇,常品評此書苟有可觀雲雲。言下之意對老外理查德十分欣賞,這十分欣賞中至少有六七分,緣自理查德的那幾隻奇石神品,這其中卻並不含有那隻令石界傾慕不已的"尊貴的老人"。
這隻英德石峰,清聳孤峙,傲屹當空,氣淩霄漢,其勢當在千仞之上!豈是私家手民氣場狹隘、氣量蹇促所可藏者,即便是理查德先生的美國大屋,堂廡軒敞,最終還是罩應不住。
玄岩心底最為賞識的是理查德收藏的明代林有麟"青蓮舫第柒拾貳石",因其與明末柳如是絳雲樓所藏絳雲峰——"青蓮舫第陸拾石"之奇異美煥難分伯仲。前者豎劃,黛峰蒼茫人雲;後者橫墨,岩壑幽深縈回,同為靈璧絕品。誰也不曾料到,在理查德先生第十九次來華覓石訪友後,玄岩便再也沒有提起過理查德,他人偶然提及,玄岩臉上便露慍色。
原因是在上海古奇石收藏家石風先生為理查德接風的酒宴上,玄岩應邀有接杯盞之歡。大概是多藏了幾塊古石,出了一本石譜,酒又喝高了點,理查德的言狂傲:"China haven’t yet had traditional literaton.(中國現在已沒有文人。)我看過你們收藏的石頭,一點趣味也沒有,不懂石頭,你們的石文化,會消亡在你們這一代,就像你們的京劇,The art must be eliminated(注定是消亡的藝術)。"理查德先生這番話,也算得上酒後吐真言,門無遮攔,並無什麼惡意,但由一個老外口中說出,玄岩便深感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