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老一級”每月究竟能拿多少錢呢?要了解這一點,必須先講一講今天的分配製度。現在的分配製度,同50年代相比,有了極大的不同,當年在大學裏工作的人主要靠工資生活,不懂什麼“第二職業”,也不允許有“第二職業”。誰要這樣想,這樣做,那就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思想,是同無產階級思想對著幹的,是最犯忌諱的。今天卻大改其道。學校裏頗有一些人有種種形式的“第二職業”,甚至“第三職業”。原因十分簡單:如果隻靠自己的工資,那就生活不下去。以我這個“老一級”為例,賬麵上的工資我是北大教員中最高的。我每月領到的工資,七扣八扣,拿到手的平均約700元至800元。保姆占掉一半,天然氣費、電話費,等等,約占掉剩下的四分之一。我實際留在手的隻有300元左右,我要用這些錢來付全體在我家吃飯的四個人的飯錢,這些錢連供一個人吃飯都有點捉襟見肘,何況四個人!“老莫”、烤鴨之類,當然可望而不可即。
可是我的生活水平,如果不是提高的話,也決沒有降低。難道我點金有術嗎?非也。我也有第×職業。這就是爬格子。格子我已經爬了六十多年,漸漸地爬出一些名堂來。時不時地就收到稿費,很多時候,我並不知道是哪一篇文章換來的。外文樓收發室的張師傅說:“季羨林有三多,報紙雜誌多,有十幾種,都是贈送的;來信多,每天總有五六封,來信者男女老幼都有,大都是不認識的人;彙單多。”我決非守財奴,但是一見彙款單,則心花怒放。爬格子的勁頭更加昂揚起來。我沒有做過統計,不知道每月究竟能收到多少錢。反正,對每月手中僅留300元錢的我來說,從來沒有感到拮據,反而能大把大把地送給別人或者家鄉的學校。我個人的生活水平,確有提高。我對吃,從來沒有什麼要求。早晨一般是麵包或者幹饅頭,一杯清茶,一碟炒花生米,從來不讓人陪我淩晨4點起床,給我做早飯。午晚兩餐,素菜為多。我對肉類沒有好感。這並不是出於什麼宗教信仰,我不是佛教徒,其他教徒也不是。我並不宣揚素食主義。我的舌頭也沒有生什麼病,好吃的東西我是能品嚐的。不過我認為,如果一個人成天想吃想喝,仿佛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吃喝二字。我真覺得無聊,“斯下矣”,食足以果腹,不就夠了嗎?因此,據小保姆告訴,我們四個人的夥食費不過500多元而已。
至於衣著,更不在我考慮之列。在這方麵,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衣足以蔽體而已,何必追求豪華。一個人穿衣服,是給別人看的。如果一個人穿上十分豪華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天天坐在穿衣鏡前,自我欣賞,他(她)不是一個瘋子,就是一個傻子。如果隻是給別人去看,則觀看者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標準,千差萬別,你滿足了這一幫人,必然開罪於另一幫人,決不能使人人都高興,皆大歡喜。反不如我行我素,我就是這一身打扮,你愛看不看,反正我不能讓你指揮我,我是個完全自由自主的人。
因此,我的衣服,多半是穿過十年八年或者更長時間的,多半屬於博物館中的貨色。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以衣取人,自古已然,於今猶然。我到大店裏去買東西,難免遭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售貨員的白眼。如果有保衛幹部在場,他恐怕會對我多加小心,我會成為他的重點監視對象。好在我基本上不進豪華大商店,這種尷尬局麵無從感受。
講到穿衣服,聽說要“趕潮”,就是要趕上時代潮流,每季每年都有流行款式,我對這些都是完全的外行。我有我的老主意:以不變應萬變。一身藍色的卡其布中山裝,春、夏、秋、冬,永不變化。所以我的開支項下,根本沒有衣服這一項。你別說,我們那一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哲學”有時對衣著款式也起作用。我曾在解放前的1946年在上海買過一件雨衣,至今仍然穿。有的專家說:“你這件雨衣的款式真時髦!”我聽了以後,大惑不解。經專家指點,原來50多年流行的款式經過了漫長的滄桑歲月,經過了不知道多少變化,現在又在螺旋式上升的規律的指導下,回到了50年前的款式。我恭聽之餘,大為興奮。我守株待兔,終於守到了。人類在衣著方麵的一點小聰明,原來竟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