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必自愛,而後人愛之--關於修養(1)(2 / 3)

看來容忍確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種美德。但是,我認為,也必須有一個界限。我們到了德國以後,就碰到這個問題。舊時歐洲流行決鬥之風,誰汙辱了誰,特別是誰的女情人,被汙辱者一定要提出決鬥,或用手槍,或用劍。普希金就是在決鬥中被槍打死的。我們到了的時候,此風已息,但仍發生。我們幾個中國留學生相約:如果外國人汙辱了我們自身,我們要揣度形勢,主要要容忍,以東方的恕道克製自己。但是,如果他們汙辱我們的國家,則無論如何也要同他們玩兒命,決不容忍。這就是我們容忍的界限。幸虧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否則我就活不到今天在這裏舞筆弄墨了。

現在我們中國人的容忍水平,看了真讓人氣短。在公共汽車上,擠擠碰碰是常見的現象。如果碰了或者踩了別人,連忙說一聲:“對不起!”就能夠化幹戈為玉帛,然而有不少人連“對不起”都不會說了。於是就相吵相罵,甚至於扭打,甚至打得頭破血流。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怎麼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在自己心中暗暗祝願:容忍兮,歸來!

1996年12月17日

三思而行

“三思而行”,是我們現在常說的一句話,是勸人做事不要魯莽,要仔細考慮,然後行動,則成功的可能性會大一些,碰壁的可能性會小一些。

要數典而不忘祖,也並不難。這個典故就出在《論語·公冶長第五》:“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這說明,孔老夫子是持反對意見的。吾家老祖宗文子(季孫行父)的三思而後行的舉動,二千六七百年以來,曆代都得到了幾乎全天下人的讚揚,包括許多大學者在內。查一查《十三經注疏》,就能一目了然。《論語正義》說:“三思者,言思之多,能審慎也。”許多書上還表揚了季文子,說他是“忠而有賢行者”。甚至有人認為三思還不夠。《三國誌·吳誌·諸葛恪傳注》中說:有人勸恪“每事必十思。”可是我們的孔聖人卻冒天下之大不韙,批評了季文子三思過多,隻思二次(再)就夠了。

這怎麼解釋呢?究竟誰是誰非呢?

我們必須先弄明白,什麼叫“三思”。總起來說,對此有兩個解釋。一個是“言思之多”,這在上麵已經引過。一個是“君子之謀也,始衷(中)終皆舉之而後入焉”。這話雖為文子自己所說,然而孔子以及上萬上億的眾人卻不這樣理解。他們理解,一直到今天,仍然是“多思”。

多思有什麼壞處呢?又有什麼好處呢?根據我個人幾十年來的體會,除了下圍棋、象棋等等以外,多思有時候能使人昏昏,容易誤事。平常罵人說是“不肖子孫”,意思是與先人的行動不一樣的人。我是季文子的最“肖”子孫。我平常做事不但三思,而且超過三思,是否達到了人們要求諸葛恪做的“十思”,沒做統計,不敢亂說。反正是思過來,思過去,越思越糊塗,終而至於頭昏昏然,而仍不見行動,不敢行動。我這樣一個過於細心的人,有時會誤大事的。我覺得,碰到一件事,決不能不思而行,魯莽行動。記得當年在德國時,法西斯統治正如火如荼。一些盲目崇拜希特勒的人,常常使用一個詞兒Darauf-galngertum,意思是“說幹就幹,不必思考”。這是法西斯的做法,我們必須堅決揚棄。遇事必須深思熟慮。先考慮可行性,考慮的方麵越廣越好。然後再考慮不可行性,也是考慮的方麵越廣越好。正反兩麵仔細考慮完以後,就必須加以比較,做出決定,立即行動。如果你考慮正麵,又考慮反麵之後,再回頭來考慮正麵,又再考慮反麵,那麼,如此循環往複,終無寧日,最終成為考慮的巨人,行動的侏儒。

所以,我讚成孔子的“再,斯可矣”。

1997年5月11日

漫談消費

蒙組稿者垂青,要我來談一談個人消費。這實在不是最佳選擇,因為我的個人消費決無任何典型意義。如果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商店幾乎都要關門大吉。商店越是高級,我越敬而遠之。店裏那一大堆五光十色,爭奇鬥豔的商品,有的人見了簡直會垂涎三尺,我卻是看到就頭痛。而且竊作腹誹:在這些無限華麗的包裝內包的究竟是什麼貨色,隻有天曉得。我覺得人們似乎越來越蠢,我們所能享受的東西,不過隻占廣告費和包裝費的一丁點兒,我們是讓廣告和包裝牽著鼻子走的,愧為“萬物之靈”。

談到消費,必須先談收入。組稿者讓我講個人的情況,而且越具體越好。我就先講我個人的具體收入情況。我在50年代被評為一級教授,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了,尚留在世間者已為數不多,可以被視為珍稀動物,通稱為“老一級”。

在北京工資區--大概是六區--每月345元,再加上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每月津貼100元,這個數目今天看起來實為微不足道,然而在當時卻是一個頗大的數目,十分“不菲”。我舉兩個具體的例子:吃一次“老莫”(莫斯科餐廳),大約一元五到兩元,湯菜俱全,外加黃油麵包,還有啤酒一杯;如果吃烤鴨,也不過六七塊錢一隻,其餘依此類推。隻需同現在的價格一比,其懸殊立即可見,從工資收入方麵來看,這是我一生最輝煌的時期之一。這是以後才知道的,“當時隻道是尋常”。到了今天,“老一級”的光榮桂冠仍然戴在頭上,沉甸甸的,又輕飄飄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實際情況卻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老桂冠”。我很感謝,不知道是哪一位朋友發明了“工薪階層”這一個詞兒,這真不愧是天才的發明,幸乎不幸乎?我也歸入了這一個“工薪階層”的行列。聽有人說,在某一個城市的某大公司裏設有“工薪階層”專櫃,專門對付我們這一號人的。如果真正有的話,這也不愧是一個天才的發明。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