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4章 :星空老和尚舊話(1)(2 / 3)

後來不久,生活費不發了,大家沒有飯吃,我上去哭訴,向當權派要。每個僧人好不容易分了一份,可還有些有俗家的和尚在那裏鬧,要我的一份,說我就一個人拿一份生活費嫌多。後來搞批鬥會,有人聯合起來批鬥我,那打鬥喝罵的場景,凶神惡煞的,直到現在,我常常還會在睡夢中被那些不堪回首的痛史驚醒。

五、在混亂的日子裏,盡力保護寒石寺

寒石寺有好多碑刻,都是寶貝。如清朝俞樾寫的《楓橋夜泊》詩的手跡;宋朝的嶽飛、明朝的唐伯虎、文征明、清朝的康有為、羅聘等等名人,也都留有墨跡或字或畫。紅衛兵常爬牆過來,想砸爛一切“封資修”,我一麵討笑求饒,一麵暗裏加緊找演林想辦法來保護好,以免不測。

我們用稀泥巴把碑上的字糊起來,把買來的宣紙染黑貼上,讓它曬幹,再用白色粉筆研成粉末製成的顏料在碑麵認真書寫上“最高指示”和“老三篇”,讓造反派和紅衛兵看到望而生畏,不敢輕舉妄動,隨意破壞。當時寫的有:《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務》、“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等等。

我和演老連日連夜地搞,藏經樓也用這個辦法,恭恭敬敬地貼滿了偉大領袖的畫像。月波和妙華看到我們還反唇相譏,說走資派還要吃苦。那時藏經樓裏有清版的龍藏,還有《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小說。

五百羅漢是清朝一位雕刻家的傑作。為了保護他們,我們請五百羅漢搬了三次家。演老是有功的——搬家就是靠他和我用扁擔、提桶一擔擔挑,然後藏在藏經樓隱蔽的密室裏。

那時我還要表揚爬到牆上的紅衛兵是無產階級新生力量,功德無量。不要現在就砸濫“封資修”,要等“後期處理”,那時執行什麼“後期處理”,我也搞不清了,反正一說,他們就被嚇住了,大概也是最高指示裏的重要一條。

後來,城裏來了隊“紅黃會”的造反派,是輪船上的紅衛兵集合起來組織的。他們把大殿、藏經樓用門攔成一格格的,住在裏邊。楓江樓裏掛的些字畫匾,我偷偷把玻璃取下來,把字畫藏起來。有兩幅是清代名人的畫,被造反派抄家抄出來,扯碎扔到垃圾堆裏去了。還有一尊銅觀音像,一尊玉如意,也丟失了。

佛教內部的情況也越來越不好了。寺裏的韶一、月波參加了紅衛兵組織,很吃香。西園寺的明開老法師被鬥,把頭往牆上撞。明開是個硬骨頭,說你們是社會上的垃圾,廟裏養著你們,還造反,搞破壞。安上被剃掉眉毛。明學、皖峰、我也都是被鬥的對象。皖峰後來到安微迎江寺做了方丈,前年過世了。唉,慘呐!

這期間的寺裏生活來源,主要是靠我給附近的村裏人理發賺來。村裏人也有時也送點肥皂、麵粉什麼的給我們。

文管會的人來看看,要求我們保管好藏經,防止被破壞。保存好寺院文物是“封資修”,有時又被他們鬥我是保皇派,我到現在也弄不清,反正都是紅衛兵說了算,隻得認命,隨他們去。

文革期間,我不談有功,藏經、碑刻保住了,現在覺得欣慰。

六、“先勞動,再學習,鬥的鬥,死的死”

造反派、紅衛兵紅極一時,好在安上、明開和我也沒被弄死。“文化大革命”這樣搞搞鬧鬧的,也不是個辦法,我們都暗地裏擔心這樣下去究竟會是個什麼結果。西園有兩個和尚陰陽怪氣地來通知,要我集中到西園去學習,學習什麼?我想。

到了才知道,是位叫姚天惠的人負責的,那個人倒是個好人,現在九十多歲了。去“學習”的人,不隻有佛教的,還有基督教的,天主教的,不過是以和尚為主體,集中到一起改造的。陸建也在——陸建當時六十多歲,是西園寺的退居方丈,即明開的前任方丈。當時普遍認為,信仰宗教的人思想上都有汙點,雖然程度不同,但都反對過政府,都是放毒的,所以要通過改造,要在監督下勞動。

白天把我們送到龍興學校去勞動,種菜、拔草或挑糞,陸建也去。下午四點多到西園去吃晚飯,日日如是,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晚上回來要學習——自己罵自己,批判佛教是迷信,害人的。還不僅如此,陸建除了拔草,還把他隔離到土坡上,讓他趴在那裏除草,有人專門看住。當時陸建六十多歲的人了,年老體衰,手腳活動不方便,力不從心。幹活稍慢了,就要遭人喝罵,罵“跑快一點,剝削分子、賣什麼老?賣!”

這期間還發生過一件事情,陸建吃飯先合掌,默念供養咒,馬上就有人彙報上去,說是懷念封建,吃飯也不肯丟,還夢想回到已失去的天堂。

為什麼會這麼折磨陸建呢?原來在以前,上海有個有名的流氓頭子叫黃金榮,曾送了個匾到西園寺,當時陸建是西園寺的方丈——因為這件事,就被扣上了“中統特務”的帽子,每天鬥他。就這樣,在“文革”中,造反派一直按“中統特務”處理他。

白天把我們集中到龍興學校勞動,晚上開會學習,把西園寺、寒石寺院的僧人集中到靈岩山上去,叫陸建交代。

由造反派領導的工宣隊負責,華九年當隊長,倪誌海當指導員,進住靈岩山,他們高舉“造反有理、革命無罪、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的口號,說和尚躲在避風港裏,都是一批壞蛋。對和尚們“內查外調”,實行“一鬥、二趕出、三抄家、四占據”的政策。

靈岩山的70多歲的妙真上吊而死,還有幾個和尚跳崖而死了。其中有個和尚想把戒牒藏到石洞裏,被人看見報告上去、要鬥,嚇得從山上跳下去死了。西園寺的仁理、三思等跳河而死。那時天天鬥,西園有個叫旭明的,看見貓吃魚,就罵貓懶、貪饞,被人彙報上去說是“指樟罵毛”,陰謀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小眉毛”也被嚇得吊死了。

當時,西園寺有個叫大寶的和尚,文化好,字也好,曾在南京為偽政府汪精衛做過事,被安排在西園文物室看藏經。他想得開,人倒也瀟灑,有時到街角去改善改善生活,回來後就痛罵自己為業障深重,到靈岩山去也照直說自己在南京為汪精衛做過事,吃過兩餐大菜,造反派卻沒怎樣他。

有個和尚叫胡勝的,曾做過偽保長,查出來,開批鬥會,高呼“糾出胡勝,有冤還冤,有血債還血債,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後來押送回原地了。

上海真禪有個兄弟,也集中到寒石寺院的,是個老實人,對曆史古典很熟。妙華、韶一甚是嫉妒他,說是哪個山上下來的大和尚,後來也被拉到靈岩山上批鬥了。

還有一個瀘洲的達和,後來押送回原籍的,他走時,關照我,還是別回去的好。後來知道了,達和說得對!

山裏麵有個農場,有人譏笑和尚在在城裏過得開心,吃現成的,說風涼話。挑煤炭上山,挑大糞、扛麵粉、推煤球和挑煤炭,這些明學和我都幹過。

和尚吃素,要求開齋。他們卻把山上養的豬殺掉,強迫僧人吃葷,開始吃很腥氣,他們不知怎樣搞的,可能放了些酒在裏邊。

有一年多,他們不管你有罪無罪,吃飯睡覺,隨時恣意施以精神和肉體的虐待,使人整天處於失魂落魄的恍惚之中。鬥夠時候罵得最多的是“你這個老不死的老棺材、你是個特務”,簡直像鬼哭狼嚎,叫人心驚膽戰。那一段時間裏,先勞動,再學習,鬥的鬥,死的死,實在是不堪回首。

那時,耳朵裏整天都塞著口號、報告、開會、誰鬥誰的。什麼打倒地主啊,沒有無產階級就沒有自己啊,還要求每人繳大字報,要檢舉揭發人,什麼道德沉淪、佛教失敗呀、無中生有呀。

大字報到處貼,貼滿了靈岩山的前院後院。我一直懺悔到現在,有一張大字報寫錯了,我寫的是“安上是大紅傘下的走資派”。人被鬥暈了,沒話找話說,也為了應付紅衛兵造反派們。學習了一年多時間,眼看著死了多少人,眼看著這麼多人還活著、還活過來了,眼看著就這麼些事,沒辦法,就是這樣的。

七、下放

韶一在寒石寺院看廟,歸“紅幫會”。有天開廟門,來了一個的小姑娘,傳出話來說,韶一不正派,動手摸腳的,就送到靈岩山上被鬥。冬天回來拿棉襖的,被什麼人偷掉了,老昆山有病,又是個聾子,倒也太平無事。

事件總要處理結束的。演老回鄉下,送回去的。月波後來看了幾天鍾樓,病死掉了。韶山死在江北,有了個兒子,可能那時他手裏還有點小錢。

我被安排到農場,後來怎麼自己要回老家了。整天沒頭沒腦似的。

我去找安上商議,安上說除了做和尚,哪一項都比做和尚好。其實我那時不回去也不要緊,回去的人員名單裏沒有我——這是以後聽人告訴我說的。

回去的日子真難挨。我想是我寫的關於“安上是大紅傘下的走資派”——因果所致。

第二次到鄉下去。“好人不下放,下放不好人”,知青們都看中這般人,盯住,不是好人。明學被說成是壞分子,後來到昆山去了。他起初由兄弟照顧,可兄弟的女眷看不下去,容不得,日子難過。地方幹部安排我到糧食加工廠,還算好的,照顧我,也苦。在打碎機上幹到半夜,打米、打粉、打草等等,工分到各隊去拿,苦得要命。

那是1969年,我47歲。由於同意每位和尚離廟前可帶一塊鋪板,以免下鄉沒有地方可睡。我就帶著清代俞樾老人題寫的“五峰古方丈”五個古逸大字的木板到農村去的。在那“夜夜清燈伴孤魂”的日子裏,這古匾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艱苦的勞動,抑鬱的心情,加上嚴重的營養不良,我終於一次又一次的病倒,胃疼得臥板不起。

當時村上有一農戶打家具,聽說和尚睡的是塊很厚實的銀杏木板,便找上門來,願以高價購買,那時,雖然我連一分錢一塊豆腐都不舍得買來補養身子,也沒有幾個錢,但我沒動心,一口回絕。回來後,又拿回來了,現在掛在我日常起居的方丈書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