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的時候,眼看著,蔡喜老爹馱走過兩個老人,用自行車,車架兩側,豎著,綁兩根木棍,再搭上塊門板,好讓屍體靠著門板用布帶纏著坐穩。蔡喜老爹貓著腰上路,一早我定下神來才看清,車座後,是個老人,是具坐著的屍體,頭隨著車的顛簸,歪呀歪的。但是,臉上裹著褐色的毛巾,死者全身也穿著很幹淨的新衣。這算是一個人在世間最後留給生者的記憶了,除非夢境。
蔡喜老爹說,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老伴。由我來送終,是天理;不煩勞別人。送走就好,平安是福。老人家一臉滄桑。
我想起來,這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像演戲。
蔡喜老爹之所以喜歡來我家嘮嗑兒,他認為我還是個識文斷字的人。蔡喜老爹還給我講過他祖上的發家史。總結出一條定律,就是富不過三代。有因果報應的。
那時,蔡喜老爹的祖父,因為家裏很窮,就逃荒到江南,給人家做幫工,學會了做豆腐這門手藝。那時候,她家姑奶奶嫁給了一戶大戶人家,那家祖上世代就是書香門第,有錢,做個小官。蔡喜老爹的祖父從江南回來後,就向姑奶奶借了五斤黃豆,開起了豆腐作坊,就發在這五斤黃豆上。豆腐作坊開在臨近官道的叉路口,每到夜半三更的,官府的人打著燈籠,為了送文書,常常趕時間,到這家作坊來討碗豆漿暖暖身子,好繼續趕路當差。豆漿喝完,官差們給錢的,很爽氣,不要也給。後來在官府的當差的提醒下,就做起了大餅、油條、饊子、麻團、脆餅什麼的,後來還開起了麵館,飯店,經營日用雜貨,還請官府當差的接引上了海鮮生意。家裏三五年就成了遠近的生意人家,生意做的紅紅火火。請了不少幫工,蓋起了幾大房四合院。算是有錢人家了,姑奶奶時常會來關照打點生意上的經營和管理等等大事小事,反正姑奶奶家執掌著他家的吉凶禍福,有事情,姑奶奶就會坐上自家的四匹大馬車趕來,下轎都有一群丫鬟扶著的。老人家說到這裏的時候,感慨良多,頓了頓,若有所思。
說十一年後,正當生意做到紅火,要在二十裏地外的一家王姓的大戶人家開分店的時候。寒冬臘月,一天夜裏,從西北角起,一場大火,把整個作坊店鋪,燒個精光。是個夥計困了打盹兒,一把柴火掉下鍋門來。西北風呼呼把整個場子,四十多間草木房子,全部卷走。還燒死了三個坐月子的奶娘,好不淒慘。
那時,家裏用了近一百個夥計。
那時,蔡喜老爹的祖父是有錢人;到了蔡喜老爹這一代,又是中落的。所以,老人家說,富不過三代,這是天意。
我見過蔡茜老爹家的原來的房子。是座七架梁的三間磚瓦房,好氣派啊,小時候我上學經常路過,是分給了一戶叫“泥耳朵”的貧下中農,他家生了兩個兒子,和我同學。我路過他家的時候,經常在路邊叫“小泥耳朵”,一起去上學。有時候,等他喝粥,我就進去看看,他家公雞跳到灶頭,經常和他搶鍋裏的粥吃,在堂屋間的西側靠牆的地方,扒了個大坑,養著兩頭豬,那兩頭豬很不友好,經常為了搶豬食,嗷嗷叫著相互咬耳朵。
後來,我每年年後,我從寺院請假回家過年,漸漸發覺老人們總有幾個三三兩兩地離去了。見不著了童年的“大媽”“阿爹”們,蔡茜老爹來嘮嗑,也和我歎氣,說他這一輩子就算過去了,快要作古了。我看著他雙耳垂肩,左手掌上的生命線老長,幾乎達到手腕,是長壽相。看他臉色還好,倒是耳垂上有斜向切痕,我擔心他可能有高血壓什麼的心血管病,但是我總是安慰他幾句。
有一年,看他拄著個拐杖,從我門前過,我主動和他打招呼,他歡喜地蹣跚跨進院子來,我趕緊扶著老人家坐上椅子。他中風了,剛恢複,估計就這樣了。
他說下一年回來不一定能看上我了。念佛人要預知時至,臨而不亂。我帶給他幾個念佛機,還有一些平時郵遞的佛教雜誌,他叫我把這些書給別人結緣去,不要再郵遞了,消受不了。到這個時候,把持一句佛號,足夠了。
我為老人家的正見感到欣慰。
我沒有跟他學寫祭文,他曾經要求我,願意把寫祭文的精要傳授給我,很慎重的,說祭文上要蓋上撰寫人的章,死過去閻王爺要核對的,不能有錯。
老人家還背起了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我驚歎於老人家對古書的記憶,至今仍然朗朗上口,沉醉其中,可見老人對生死大事已多有深思和悟境。
如“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於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在此,老人家吟詠的餘音還在我耳畔回響,其聲其音,蒼茫而空靈,我是在懷念韓愈,還是十二郎,還是蔡喜老爹。還是每一個平凡的,不知道姓名、無名的,都要曆經生死的生命?
阿彌陀佛,願佛慈光攝受每一個生靈,安養蓮鄉!
我對這些世俗的應酬,不想去勞心應付。我不想在生死這件事上,去做些世俗的流於膚淺的場麵,而去為人家寫千篇一律的祭文,謀取一點微博的蠅頭小利。
後來我在聽說他大病絕食的時候,叫家裏人去向他淘一些古書,他已經全部在還能自由動彈之前,付之一炬。我還是特意再給他快遞了幾個念佛機。還準備幫助他買根不鏽鋼的單拐,比較輕便的那種。後來,也沒有用的著。他走得很明白,在兒子牽著手,方便的時候,一歪頭走了。
一個平凡的人,不平凡的經曆,安排在我病中恢複期間敘寫。最初,是緣於我與蔡茜老爹的二兒子,在養病恢複期間,去他家度過了一段康複的經曆。由此,敘述了蔡茜老爹的家族故事。如一個人一樣,也會生病。
佛家言,平常心是道,對於錢財不可有貪得無厭之心。佛言,金錢是毒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足見其害無窮。金錢要用於生活、儲蓄、投資和慈善救濟,而世界首富,比爾蓋茨卻願意把所有的錢財都捐獻給慈善事業,這個不能不令人深省。這是智慧者的抉擇,是明智之舉,值得讚歎和提倡。
逝者去已,我親眼看到我身邊的人一去不回的多的。每次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一個人一個故事,平常或者不平常的經曆,折射出生存、生活和社會運作的規律。對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說,好像司空見慣,我們都在忙於生計,無暇顧及。而跨過數百年,幾代人的命運,會反映出人類社會發展的一些共同的規律。比如,富不過三代;反之,窮不過三代。因果報應。
金錢、生存和生活,這些話題,不得不引起我深思。賺錢為了養命,是要人知足常樂,善待自己。而佛家的慈悲、平等思想,與曆史上每次農民起義所高舉的“均貧富”大旗,其思想實質無有二異。《論語》上也說,不怕不富,就怕不均。可見,一個人的私心貪欲,任其無節製地發展,足以禍及其身,禍國殃民,乃至亡國。
人所追求的境界應該是精神上的,人的軀體總歸要消失;但是生命現象,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我們要為子孫後代造福,這也就涉及到不能掠奪自然資源,破壞生態環境,要維護生態的持續發展。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這林林總總的關係,歸結到一點,還是人與一己身心的問題。佛言:“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善心善行而已。《了凡四訓》有“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
佛教強調,乃至於人到臨終,決定來生生死去向的,還是人的一念佛心,臨命終時,一心念佛,則永出輪回,不再受死。萬壽無疆的境界可以在一念善心的念佛生中,徹底解決:生生死死、生生世世的大苦,與輪回訣別。而人什麼時候會死亡,是無法把握的,這是佛要求人在有生之年的分分秒秒恒行善念,念茲在茲,不可有絲毫散失。分分秒秒都在抉擇生死攸關的頭等大事啊。因果報應絲毫不爽,常行善念,敢不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