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見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日美國《土曜文學評論》,專欄作家多羅色·湯姆生女士(DorothyThompson)作。
我讀羅素·達文鮑特(Russell Davenport)《我的國》時,自己有一種觀察,從這種觀察想起了許多話。這種觀察就是:
五年前達文鮑特不會寫這篇詩,五年前批評家會將它撕成碎片,說是“過甚其辭”,“主於勸教”,“火氣太大”。這種觀察可與事實配合起來看——事實是這篇包羅萬象的長詩一星期銷到兩千本,學生、工人、商人,搶著讀,讀時滿眶眼淚,和我一樣,他的心裏充滿了感謝。(譯者別有一文介紹《我的國》,見《時與潮文藝》三十四年三月號,又楊因翰先生有全譯本,中外出版社印行。)還有些值得觀察的別的事。巴黎解放後開秋季沙龍時,青年巴黎藝人反對皮卡梭(Picasso)的畫,叫著“解釋!解釋!”他們要那位偉大的藝術家解釋的是什麼呢?照我看,在法國困難之後,他自然還該像從前一樣作畫。他的“古尼卡”那幅畫是一變;這位近代的天才企圖在畫布上描出生活的麵目的可怕的表現。但是法國民族經過種種劇烈的憂懼,內外生活根本動搖,皮卡梭卻還憑著他在戰前、占領前的同樣的神秘的智慧回到他們當中,那自然是不夠的。
假如我可以在藝術範圍外舉別的例,我要舉我自己。在這一回總統競選中我有過一回演說,據說很驚人;演辭發出五十多萬份,還有要的。在五年前我不能也不會有這番演辭。
感動人,並且似乎感動人很深的,不是演辭的前一部分;那一部分隻是敘述事實,像律師的節略一般,我隻希望那是些合理的,真實的話。但是後一部分卻表現了對於一個厭倦的,負擔過重的人,對於多少厭倦的,負擔過重的民眾的,一種宏深而嚴肅的情感。我“膽敢”——回想起來,真是大膽,雖然我當時並不覺得如此——用那一向稱為“講壇式”的表現,這種表現方式在演說台上,廣播機前已經廢止了差不多三十年。
假如我們將眼光轉到蘇聯,我們可以看到類似的事情進行著。在列寧格勒之圍裏,蕭斯塔柯維茲(Shostakovitch)寫出他的《第七交響曲》;這部交響曲從那時以後,成為戰爭藝術最有力的表現之一,不但為了俄國人,並且為了聯合國一切人。但是從如此能夠表現我們時代的這部交響曲,卻看出那傳統的,那情感的,那“偉大的行列”是回來了。
早期的共產黨諸領袖曾經企圖將純粹的知識群放在新環境中運用,但是在現時種種進攻、爭鬥、死亡、毀滅、怕人的、驚人的、灼人的經驗中,已證明純粹的知識群簡直不夠用。俄國已經使一般英雄複活了;這中間有許多原是馬克思所詛咒的,有許多原是三十年來全俄青年用的教科書裏所詛咒的。記得在一個俄國學生的日記裏,那學生表示要“向那些老沙皇唾口水”;記得他是從一個故事中讀到那些老沙皇,但是日記出世時,那種故事已經絕跡了。可是現在,教美國急進派擔心的是彼得大帝,伊凡第四,加賽林大帝,都又成了民族英雄了。他們擔心這些人從過去裏複活起來,會引起反動的局麵,這個想著也有些道理。從這些英雄的複活,卻又看出人們在渴求偉大,在渴求對於無時限的連續性和曆史命運的意識,沒有這種種,現在的苦難會教人忍受不住的。
我隨手舉的這些例子是根本的變化的一些象征。許多左翼的人會說這些是退步的標誌,但是也怪,那些人民自己的態度正相反,他們一邊努力於“人民的民主”,要使人民廣泛參加我們的社會的經濟的生活的一切方麵。同時要求藝術的表現;這種表現原是群眾向來不去領會也不能領會的。實際上藝術從不曾像過去三十年這樣和民眾的生活分家。詩人為別的詩人寫詩,畫家為別的畫家和畫商作畫,民眾的藝術隻有大樂曲中零星采用的調子——跟笑劇、電影。
奇怪的是最神秘的藝術卻自稱為“革命的”。這種藝術決不是革命的,多半是陰柔的,內轉的,至多是反叛的——而反叛和革命怎麼說也不是一回事。久特羅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從不會寫作一首革命的詩,因為她所寫的都不能鼓動人心——除了神秘性的人,就不能啟發別個。一切革命的藝術不要為藝術的藝術,隻要為人生的藝術。急進派所稱為急進的藝術實在是一塊不毛之地,藝術的精華已竭。這種藝術聰明,熟練,訴諸智力,可供裝飾,小巧,是一座象牙塔。